黛玉每天看小说+番外(138)
永嗔这样精乖的人,自然听得出林如海话中的好意,虽不和他的脾胃,却不能不感动于这份用心。
他低头思索了片刻,叹道:“这话我记在心里就是。以后不可再提了。”
林如海今日说的这番话,字字句句都是诛心之论,不再提了对彼此都好。他向来是个稳重的,今日能说出这番出人意料的话,一则固然是为了永嗔好;二则,却是为了他唯一的孩子黛玉。
林如海年近半百,知晓自己子嗣上便是如此了,更兼身子并不算强健,每当想起女儿去处,便中夜推枕,不能成寐。林家已无可依靠的族人,原指望着她外祖家——然而眼看着贾母已是高龄,渐渐不理家事;两位大舅哥,都不是朝堂上能有作为的;寄希望于外甥一辈吧,从前有个贾珠,倒是个学问上过得去的,谁知年纪轻轻一病去了,剩下一个宝玉……这几年眼看着,是越来越不成样子,不是肯往正途上用心的。盘算来盘算去,等他撒手西去,自家闺女竟真个儿是无依无靠。
每思及此,林如海便悲从中来,担忧不已。恰是陷在这种情绪里的时候,永嗔得胜还朝,被加封了郡王——竟然还记得在黛玉生辰之时遣人送来礼物。林如海顿觉惊喜,此前竟没敢把永嗔考虑进去。
他教导了永嗔不过一年。这些年来,永嗔与林家的联系却从未断过。逢年过节也总有贺礼。听说,黛玉寄居在外祖家时,十七殿下便多照拂。莫不正是应了亡妻那句话,“老爷教了十七殿下这一年,当真是结了莫大的善缘。”
想起亡妻的话,林如海越发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所了解的勇郡王,自幼重情谊,聪慧有胆识,平素却只做顽劣之态;平生最听东宫殿的话,连皇帝都敢顶撞——偏又得皇上宠爱。
从前有人说,一个人爱什么,多半也会死在什么上面。
照林如海看来,勇郡王能长成今日这般的才子勇将,固然得益于自幼便听东宫殿的话;然而预想来日,朝堂波诡云谲,只怕也要在这上面栽跟头。
林如海乃是独子,所谓的兄弟情是不曾体会过的。然而巡盐御史做得久了,每常接触的富户巨贾之家,子嗣常有为争家产至于拼命的。更何况现如今摆在眼前的,五皇子、九皇子,与东宫殿难道不是亲兄弟?一样斗得乌鸡眼似的。在他看来,勇郡王还是少年人心性。为永嗔计,更为黛玉计,林如海才有今日破格的这一劝。
自这日回了郡王府,永嗔便一直有些阴郁不乐。临行前一晚,莲溪揣度不出他的心事,只好一面为他打点着下江南的行囊,一面小心翼翼建议道:“爷,咱们这趟去江南,一年半载的可回不来。您……要不再去李姑娘那儿听个曲儿?”
到了别院,李曼儿见永嗔来了,也是惊喜;又有两三个姐妹,原与李曼儿都在拾玉街的,后因李曼儿求情,永嗔便都给接入府中了。
永嗔闷着头走进来,谁也不看,大马金刀往窗边榻上一坐。
都觉出氛围不对来,那几个姐妹便悄悄都退出去了。
李曼儿抱起琵琶来,笑问道:“殿下可还是要听那首《兰》?”
“莲溪!”永嗔忽然叫起来。
莲溪忙翻进来,“爷?”
“上酒!”永嗔活像跟谁生了气的模样,“要烈酒!”
“这……”莲溪劝道:“爷,咱们明儿可就得上路了,那可真得起个大早……”一面杀鸡抹脖子地给李曼儿递眼色。
李曼儿最是善解人意,因笑道:“奴这里倒有好酒,还是东宫里赏下来的梅花酿。”
永嗔闻言,这才抬眼看她。
“瞧奴这话说的——奴是哪个牌面上的人,能得东宫的赏?”李曼儿面上含笑,垂着脖颈拨弄着怀中琵琶,极温婉的模样,“原是太子妃娘娘赏给王妃娘娘的。因王妃喝不惯花酿,白放着倒辜负了,索性就赏给奴了。奴哪里配得上这样好酒?倒是今日殿下来了,美酒予殿下,才是两不辜负。”说着,闲闲一拨琵琶,乐音碎玉般响起来。
李曼儿就是这一点好,生得温婉,言谈举止也温婉;甭管多大的火气,到了她这里,简简单单几句话,总是能静下来的。
永嗔问道:“可知道曹丕的《善哉行》?”刚进来时冲面的怒气消散了,有种疲惫感涌了上来。
莲溪知机,便悄悄退下去备酒了。
李曼儿不答,垂眸拨着琵琶弦,袅袅地开了嗓,“上山采薇,薄暮苦饥。溪谷多风,霜露沾衣。野雉群雊,猿猴相追。还望故乡,郁何垒垒!”每唱一句,琵琶声就激昂一分,待唱到“还望故乡”一句,已是裂石穿云一般,让人怀疑那琵琶弦要就此崩断。
突兀的,琵琶声却自此幽微起来。
李曼儿双目半阖,嗓音如泣如诉,一叠又一叠,往返唱着:“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之知。”
永嗔痴了般听着,惊觉自己眼中已然有泪。
“爷,酒来了。”莲溪捧着梅花酿凑过来。
李曼儿纤指一伸,稳住琵琶弦,收了歌喉,又是温婉一笑,“殿下说的《善哉行》,可是这首?对不住,奴从前只学了半首,余下的可记不全了。”
“半首足矣。”永嗔已是自斟自饮了一杯,又示意莲溪倒了一盏奉给李曼儿,问道:“你读过这些诗书,从前该也是书香之家出来的。”
“罪官之女,谈何书香。”李曼儿淡淡的,见永嗔举杯,陪着抿了一口。
“可惜了。”永嗔欣赏她的歌喉乐技,知道这样子女都入奴籍的大罪,家人恐怕是一个都难寻了,因又问道:“出事之时你已过十六了吧?可许了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