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瞬间，莉莉安心中涌上几分不耐。斥责的言辞就在嘴边，可她抬起头时，对上的却是那如冰如海，近乎冷酷的视线。

——那是阿诺德向莉莉安坦白娶她有所图谋时的视线。

莉莉安心头猛跳，咽下了嘴边的话。

“亚历克斯·诺瓦利斯是大主教最好用的一把刀，这些年来，死在他手下，诸如艾琳娜、凯瑟琳夫人这般让你同情的女巫，数不胜数。”罗兰冷声开口，“若是伯爵要与教廷对立，第一个必定先折断主教这把刀。”

二人的身高差距，让罗兰不得不低头看向眼前的女性。

他垂下眼眸，语气平静、神情如常，但就是莫名带上了几分审视与命令的口吻。

罗兰朝着莉莉安伸出手，轻柔地替她将碎发挽到耳后。

“你若是不倾心于我，亲爱的莉莉安……夫人，”最后夫人一词微微加重，显得分外意味深

长，“我也能理解，毕竟你来到翡翠郡，本身并非自愿。但不论如何，不能是诺瓦利斯，我不想看到你为一名刽子手伤心。”

莉莉安瞪大了双眼。

这话……

罗兰的声线清澈如甘泉，他的话语出口带着碧蓝港的口音，海岸的热情与文雅尽显。

可是，莉莉安就是觉得，透过罗兰年轻的面庞，这话好像是阿诺德·克莱蒙在讲。

神态过于相像，以至于莉莉安愣在了原地。

视线交错，谁也没有开口。

直至罗兰眨了眨眼，失笑出声，他拖起平日里带着虚假的口气：“这是伯爵亲口对我说的，莉莉安夫人，他希望你能获得幸福。”

“阿诺德与你说这些？”莉莉安冷笑出声。

刚刚那瞬间，一个莫名的念头划过莉莉安的心头。

阿诺德·克莱蒙都是吸血鬼了，他动用魔力伪装成年轻人，岂不是很容易的事情？

要是伪装成罗兰……

莉莉安拧起眉头，她早就觉得罗兰有点问题。

…………

……

回到房间，安妮帮莉莉安拆开头发，她满脑子还是刚刚的场景。

事情太多了。

得想办法拖住莱昂，还得搞清楚诺瓦利斯的过往，以及……

罗兰·罗赛尔，与阿诺德·克莱蒙究竟是什么关系？

莉莉安越想越不对劲。

她知道自己没有证据，这般怀疑也毫无凭证、甚至有些荒唐。

可这么多年来，难道阿诺德就真的以病重的身份躺在翠峰堡不动吗？眼线再多、部下再忠诚，也不可能让他手眼通天。

最好的办法就是，他以另外一个身份活动。

若是如此，起初在翠峰堡时，许多无法解释的事情就都说得通了。

不是罗兰·罗赛尔，也可能会是其他人。

怀揣着乱七八糟的想法，莉莉安沉沉入睡。

她有意惦记着入梦，而在睡着之后睁开眼，果然是再次回到了石桥村前摇晃的那段路。

只是这次，明明是进入了别人的梦境，待到马车停下时，莉莉安却没有看到梦魇的身影。

她独自走出车厢，梦境中的道路空空荡荡。

莉莉安骤然明白过来：这是亚历克斯·诺瓦利斯，是梦魇自己的梦。

第54章

没有梦魇指引,该去哪里？

莉莉安阖了阖眼，下定决心，迈开步伐。

坐骑不在,希望血统能指引她吧。在梦中的夜间,莉莉安迈开步伐。

寂静的林间小道几乎望不到尽头，凭借本能，莉莉安走了很久很久，一直到周遭的环境越发漆黑，可视的范围越来越少,直至无尽的黑暗掩盖住她的视野——

而后，眼前豁然开朗。

是个白天。

阴沉沉的乌云压得很低,潮湿阴冷的气候让莉莉安不禁打了个寒战。她身处一片……战后的湿地当中。

地面时而是草地,时而是泥潭,洼地里的水坑沾染着血液，无数破败的旗帜、兵器被丢弃、斜插在沼泽当中。

莉莉安视野所及,尽是人与马的尸首，更遑论空气中还弥漫着浓郁的腥臭气息。

这是哪里？

她有些茫然的向前，左脚落地,感觉像是踩到了什么黏答答软乎乎的东西。顺着视线低头,她就看到自己的鞋尖被一团……为血迹包裹的肠子缠住了。

莉莉安：“……”

即使梦中的场景与现实毫无关联,这样的画面也太超过了！

她下意识地想收回脚，可在一旁的湿地植被之间，蓦然伸出一双手抓住了莉莉安的脚腕。

“什么？！”莉莉安吓地低低出声。

“救、救我……”

肆意生长的湿地植被俨然没过小腿,其中的那只手借着莉莉安的脚作为支撑，艰难地拖行向前。

一名……不，半截身穿破旧皮甲的士兵，从植被中探出头来。

他的下（）半（）身不知道去了哪里,被拦腰斩断的士兵脸色灰败，他一面吐着为数不多的血，一面用浑浊扩散的瞳孔昂起头看向莉莉安。

“神官，请、请救救我……”

神官？

莉莉安当即愣住。

不过眨眼的功夫，她视线中的裙摆已然化为了黑色的长袍，只余半截躯体的士兵死死抓着她的袍角，在纯黑的布料留下更深的血迹。

发生变化的不止是衣物，莉莉安本能地想要抬手撩起耳边长发，本应触及发梢的手却摸了空。

她的头发也变短了。

短发、黑袍，以及莉莉安抬起双手，袖口中还绣着教会的纹样。

这和莱昂·兰斯穿的衣着一模一样，她在梦中变成了别人，并且，也是一名神官。

这名神官和诺瓦利斯有关系吗？

莉莉安垂眸看向士兵的惨状，无奈地一声叹息。

她没吃下梦魇的血肉，无法改变梦中的情况。莉莉安只能眼睁睁看着重伤的士兵咽气，从他死死抓着的手中扯回长袍一脚，继续前行。

这是一片战场。

莉莉安不知道具体是哪次战役，只是从情况上来看，正面交锋已经结束了，留下的只有湿地的狼藉。

兵器、尸首

，还有半死不活的伤员，数不胜数。

诺瓦利斯参与了这次战争吗？

可是，莉莉安在这偌大的湿地中走了很久，也没有找到白骑士的踪影。

太怪了。

异端审判庭的骑士，确实会参加战争，并且大部分是打着神明的名义出征。只是按照诺瓦利斯的榆木疙瘩，他都能面不改色道出自己处决了二百余名异教徒，莉莉安不觉得战场上的事情会让他留下阴影。

究竟去哪……

远处传来一声嘶鸣，让莉莉安蓦然顿住步伐。

是梦魇。

尽管马叫声大差不离，可在听到悲鸣的瞬间，莉莉安还是第一时间认定了是梦魇陷入了危机。

她二话不说，朝着叫声追了过去。

梦中的黑马极其高大，更不要说它的鬃毛还如同燃烧着的白火，在这平地上理应非常显眼。

可莉莉安没有看到任何活马的影子。

她小跑几l步，才意识到情况不对。

没有马匹的身影，但莉莉安看到了地面上的马蹄印记。

印记往沼泽池的方向，像是被什么拖了进去。越是靠近，拖痕越明显。

到了沼泽旁边，莉莉安看不到任何梦魇，却能看到沼泽里的泥水因挣扎而不住向外飞溅。

它陷进了沼泽，再这么下去会被淹死的！

坏了，救一匹马该怎么救啊？！

莉莉安环视四周，冲到了一旁的尸体前，艰难地拔（）下插（）在尸首胸口的长枪。

“别再挣扎了，”她站在沼泽边沿大喊，“越挣扎陷得越深，你抓住！”

将长枪的尾端递了过去，莉莉安不禁犯难。

看不见梦魇是个麻烦，更大的问题是——马该怎么抓住？！

就在纠结之时，莉莉安蓦然觉得长枪一段沉了许多。

她险些被那巨大的力量拽进沼泽里，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稳住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