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莉达闭了闭眼睛。镜中少女依然冷漠地望着她，随着她面部的每一个轻微的动作而改变。她的双眸仍然在逸出淡淡的微光，但那光正在增多，让镜面变得越来越明亮。

斐莉达并不认为她自己疯了。没有幻象，视线清晰，她的记忆稳固如常，而且她还弄丢了忠心耿耿的下属。猫咪的指尖在镜子上留下了一个小到几乎不会被发现的圆点，斐莉达在镜中的自己对她说话时看到了它。

镜中的她有一张如此稚嫩青涩的脸。斐莉达知道自己衰老的样子，知道自己颓靡时的样子，但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过自己的这一面了，那张脸庞几乎让她感到陌生。

她的生命总在重复，过往时光却并不会全数重来——自从第一次重生开始，她永远只会回到二十四岁这一年，而她最初的童年和少女时代，则已经成了庞大的记忆深处微不足道的幻影。

久违的自己正冷漠地从镜中看着她。颅内的光芒愈发透彻，反射在镜中，像一个充满暗示的指引。这古怪的一幕似乎是一个征兆……一条线索……一个让她摆脱自身轮回的……机会。为什么是在此刻，在哥谭市，在一个死去的犯罪头目的豪宅里？

她的指尖触上镜面，用梦幻般的语气轻声问：“你是什么东西？”

“如你所见。我是在这一切开始之前的……你。”镜中少女说，“我已经死了。我是来救你的。”

斐莉达挑起了眉。这称得上是一个新鲜的说法，充满逻辑漏洞和超自然的填补，使之的可信程度比小丑的玩笑话还低：“一个来自过去的亡灵想要救我？”

“你不知道我为了这一刻付出了多少。我不能甘心死去，于是一步步爬上了漫宿的刀刃阶梯。路为玻璃，墙为刀刃，步步见血。”镜中少女依然冷漠平静地说道，“我的血在刀刃上一步步流尽了。你永远也想象不到那是怎样强烈的痛苦——经历过了这个之后，我不再是原来的我了。你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斐莉达眨了眨眼。她知道刀刃阶梯是什么。它是梦境中最艰险的一段道路，守夜人最血腥的一种考验。那漫长的玻璃台阶锋锐如利刃，向上攀爬到顶端的活人能够借此靠近辉光，而成功通过的死人则能够得以被允许侍奉残阳，变成另一种生物……镜中少女。

但没有多少灵魂能通过这道考验……因为实在是太过于疼痛了。斐莉达在做梦时几乎不会靠近那条锐利坡路。但也正因如此，她发觉镜中的那个东西说的话非常符合逻辑。

斐莉达收回了轻触着镜面的手。她面无表情地说：“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的本能告诉她，她一点也不想听镜子里的人说的话。

镜中少女的冷漠几乎不可动摇。她的话语中隐藏的严寒能把人刺伤，就像她经历过的剧痛一样，足以让人鲜血淋漓。她连语气都毫无起伏，就像这话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故事一般：“那当然和你有关系，斐莉达。你以为你为什么会一次次死而复生？你不是一直都不明白这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在你身上吗？死亡太痛了。攀爬刀刃阶梯比那更痛。你是一个我在痛苦中制造的幻想。”

“我幻想着我可以重返人世。我幻想着我能逃脱死亡，度过不同的人生。你就是我的那个幻想。”镜中少女冷淡地叙述着，她那双颜色明亮如同玻璃的眼睛盯住了镜子外的斐莉达，“但疼痛已经结束了。幻想却还没消失，你还在幻想中难以自拔，甚至越沉越深。你实在是在这毫无意义的循环里困得太久了。我是来救你的。”

斐莉达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镜中的倒影看起来如此虚幻，但以她的话来说，斐莉达仿佛才是本不存在的那个。这又像是那种经典的有关自我意识觉醒的虚构作品桥段了，主人公探寻种种与记忆不符的怪异之事之后，发现自己是克隆人/一个备份/虚拟生命/平行世界版本，于是陷入了强烈的存在主义危机。这类作品最后往往总会出现一个战胜了一念之差走上邪恶道路的自己，真正自我觉醒，或者和自己和解后释怀一切的完美结局。

她们隔着镜面互相凝视，最后，斐莉达笑了：“你为什么觉得我需要被你拯救？”

“你见过各式各样的魔鬼多少次了？你一定和我一样，发现了这个世界的疯狂像恶性肿瘤一样，无法被阻止。有一天他们会赢的，你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吗？”镜中少女平和地说，“我知道你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只想得到真正的休息……所以，我来了。”

斐莉达的微笑变得更真切了一些。但镜中的她并没有和她露出如出一辙的微笑，而是依然保持着那神性的平静，神色中带着几分悲悯。

“斐莉达。”镜中人轻声说，“我找到你了……你太累了。这一次，只要你终结你自己的性命，这个错误就会被彻底修正。好好睡吧。”

斐莉达那满是怀疑和排斥的神情终于放松了下来。毕竟，这么久以来，从没有人知道她隐藏在灵魂深处的疲惫。

她抬起手，将指尖轻轻按在了自己的心脏位置。她的心脏正在胸腔中平稳有力地跳动着，斐莉达只要用力按下去，它就会碎裂开来，变成一地梦幻泡影，而她也能结束这无尽的人生。

斐莉达的手指抚着心脏，它如今已经不再因回忆而隐隐作痛，似乎左证了一切都只是虚幻的想象。镜中少女的神情也变得温柔了起来。她凝视着斐莉达，看着她垂下眼睫，唇角露出恬静的微笑。

然后，斐莉达抬起眼眸，平静地发问：“那么，哥谭是什么？”

“……”镜中少女的表情毫无波动。她面无表情地回答道：“……哥谭无关紧要。它是这个疯狂世界的缩影。一个永远在改变规则的无限游戏。”

“我明白了。”斐莉达半是含笑半是叹气地回应了她。下一秒，她那只原本轻轻搭在胸口上的纤细的手突然握成了拳头，接着快如闪电般在空中狠狠地凿向前方，发出一声金石相击般的巨响：“很遗憾……你不是我！”

镜子的碎片在空中旋转、飞溅，反射着愈发明亮强烈的光芒，像一个电影的慢镜头场景。那些碎片最后落在地上，分割出法尔科内豪宅起居室的无数块倒影，而无数个斐莉达则站在其中，缓缓收回她开始流血的拳头。

她抬起眼睛，看向镜子碎裂出的那个大洞。她的一拳捣碎了镜子，也打碎了镜子背后的东西：一层薄木板组成的墙壁，而它背后，则是一个巨大的……空洞。

破碎的镜子和破碎的木板组成了一扇足以让人通过的门。在洞口附近，一个耷拉下来的微型麦克风和铺满整间房子的电线似乎说明了斐莉达为何能听见那蔓延的心跳声。墙壁被打通，足够让某人通行其中。这需要不少时间，还有计划。

也许早在卡迈恩·法尔科内接管这座老宅之前，这房子就已经被暗中掏空了，变成了如今的样子。

斐莉达从地上捡起了一片镜子的碎片，把它像一支蜡烛一样举了起来。那从刚刚开始就从她的双眼中失控般溢出的光芒渐渐汇聚到了镜面之中，让它像一枚边缘锐利的荧光棒。

她走进镜子背后的空洞中，木质地板在她的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嘎声。腐朽的气味传到她的鼻尖，她瞥到角落里，某种小型动物的骨骸堆成了一小堆。

“啊……看来文森特是对的。”斐莉达轻声说。

猫头鹰不会筑巢，它们只会入侵或者抢夺其他鸟类的巢穴。在法尔科内老宅的房间之间，一个不存在的房间里，有一个猫头鹰的巢穴。

四周散落着各式各样的冷兵器。刀，剑，匕首，斧头。一尊陈旧的鸟形铠甲被人安放在墙边。在天花板上，一个古老的猫头鹰徽记浮雕正静静地和斐莉达对视着。

猫女正蜷缩在那个猫头鹰徽记下方的地板上，像一只被人虐待过的猫咪一样昏睡着。斐莉达走上前去，伸手试了试猫女的脉搏。好在她只是被人打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