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爻同人)【六爻/如椿】一心抱区区(4)
花谢了明年还会再开,但这一朵花谢去了,明年这枝枝头上再开的,却也不是同一朵花了。
同与不同,变与不变,韩木椿在满山草木里第一次窥见了它的复杂玄妙。
他在扶摇山上找到了好多陈年的空酒坛,灵机一动,让每年开败的花继续活在了酒里,春日将尽,他采遍百花封进酒坛里,兑了蜜糖,埋进土里。
“扶摇派的前辈里恐怕有老酒鬼吧,”少年人偷拿了人家的空酒坛有点心虚地想道,“等晚辈的百花酒酿好了,一定给前辈贡上一坛,还请前辈莫要计较啦。”
等他进了九层经楼,在经楼里找着了后人补全的自己前世的画像和生平,那些是我又非我的旧事浑似别人的故事,并未带给他什么触动。
原来他是韩木椿,却不是“韩木椿”。
后来他游历人间,见过老父久病,孝子贤孙在床前变得狼心狗肺;也见过一姓分家,昔日兄弟为夺家财拔刀相向;见过大难临头,恩爱夫妻不顾对方只求自己逃生;也见过饥荒灾年,往日慈爱父母为求果腹易子而食。
在寿数漫长的修士眼里,凡人如朝菌蟪蛄,不知晦朔春秋。但即便凡人的寿命不足百年,也足够人心被浓烈起伏的爱憎搓揉得变化几个来回。
而修士也是从肉体凡胎而来,人心易变的毛病刻入骨髓,几番洗经伐髓都根除不掉。而修士更为漫长的生命,岂不是更足够让人几次面目全非了吗?
他忽然厌倦了这种无迹可寻的变化不定,他茫茫然地自忖:难道真的莫之能外吗?那么我呢?百年加上轮回,是不是足够我变得面目全非了呢?
有的人想要见到的,还是一个可能已经面目全非的我吗?
但他游历归来那日恰赶上中秋。他见韩潭彤鹤之身飞来化作人形,原是刚刚去给韩渊送了月饼和水酒回来。年大大在山门那儿迎他,领着他入席围坐一桌,扶摇派上下聚齐,同饮一壶兑了桂花糖水的米酒。
“从前他们便是这样待我的吗?”韩木椿闻着桂花香想道,“他们一直都是这样待我的。”
若是无论你被际遇磋磨成什么模样,尚且都还能找到待你如初的人,不也算是幸事吗?
他对着席上的四位弟子抿唇笑了一笑,忽然有些愧疚。自己这也是受了前世留下的因果。算来自己前世也没陪他们几年,让他们年少失了荫蔽,到头来还要他们照拂转世的自己。
而韩木椿也不记得自己当师父时候的事儿了。但这不重要,有些东西变了,也总有些东西没变。
譬如桌上哪壶兑了桂花糖水的薄酒。
韩木椿这一回扶摇山就没再走,直到扶摇山上的花开了又谢,百花酒酿了三轮,这一日李筠找到他,这个总没正形的二徒弟难得正色肃容,跟他将那命盘劫数的事情说清楚了。
韩木椿此前见小徒弟韩潭看向自己有时会露出掩藏不住的忧色,心中早有揣测,最坏不过是自己命不久矣,现在看来要好得多了。
他还稍微有点不明白,李筠说那人可能是他前世的师尊,那为何和他的命数牵连会让他有性命之忧呢?
虽说扶摇派看上去不讲礼数,惯会“欺师灭祖”,但感情是很好的,他自问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就算他的师父要清理门户也找不到他头上吧?
虽然他不太相信什么命格,但为了让徒弟们安心,他也痛痛快快地接过了要寻的那人的生辰八字和大致方位,拿上严争鸣拓的一张画像,潇潇洒洒下山去了。
他走得利落潇洒,找起人来却是拖泥带水,人间何其大,凡人何其多,即便有个大致的区域范围,找那么特定的一个人,便和大海捞针没什么两样。
他这么一找便是七八年,多方打听终于有了一点眉目,风尘仆仆地赶到时,那人已经如同风中残烛,只剩下一口气了。
听说这人求仙问道了半辈子,却要死在一颗要命的“仙丹”上。
他本来觉得有些荒唐,可一看见那人的老态,他忽然没来由地觉得眼眶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虽说毫无记忆,却蓦地被什么触动了。
这便是他的师父吗?传说中那个问鼎北冥的大魔,转世之后成了凡人,任你前世搅动风云,如今也逃不过生老病死,变成了这幅模样?
他见他天柱已断,是生机断绝之相,便是真的神仙下凡也救不回了。
好在李筠为此早有准备。韩木椿化开李筠的符水,附了一缕气息上去,点在那人眉心。
你想求仙问道,是不是还冥冥中记得那个如在世外的扶摇山呢?
我不记得前世的师父是严厉还是慈蔼,想来你也不记得前世的徒弟是乖巧还是顽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