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无声处(12)
回国之后,阿选放弃了剑,改练长枪。
骁宗的剑法日益精纯,国内再无对手。某一天,别人却听见他虎着脸对阿选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何必闹什么别扭。
和元二年,骄王已经隐约露出了失道的前兆,朝廷日渐分裂成禁军两将军和冢宰两派。年初,骁宗和阿选带着三百多人从文州安抚乱民归朝,在氓山却意外遭到两千来路不明的敌人围攻。骁宗死命冲出重围,到州府请求支援,用匕首胁持州宰逼他让州师出动。当骁宗带着援兵赶到氓山、在堆满尸首的战场上找到阿选的时候,后者手中的武器只剩下一把匕首,左臂已经不能动弹。满身鲜血的两人,像疯子一样抱着对方大笑。
和元二年夏,冢宰因为谋反嫌疑在朝中被当廷赐死。戴国的朝廷,已经完全被两个禁军将军所把持,这两个人步调就和两人本身一样惊人相似,关系更是铁得非同寻常。骁宗说什么,阿选总是笑着没意见。
这些都是真的,真实得如同太阳一定每日升起。
双壁的分裂,始自何时,没有人知道。
有一次他们曾同时遭遇暗杀,幸好当时两人都早有防备,随身带着匕首,贴身穿着盔甲。这拙劣的刺杀,原来不过是冢宰的余党企图挑拨双壁的关系的阴谋。主谋很快被揪出,全国展开了搜捕。
但在冢宰的余党全被清除之后,两人也并没有卸去随身的匕首,解下贴身的盔甲。
他们的关系还是那么融洽的样子。他们很热情地互相打招呼,互相送礼物。
谁都不曾留意,他们从何时开始再也没有去蓝州一起打猎。
有人说从骄王死去骁宗和阿选就已经有了隔阂,有人说共同对付冢宰已经耗尽他们彼此之间所有的友谊和信任,有人说在假朝期间两人开始在国事上产生了争执。
他们慢慢越走越远,只有从地平线上看去,两个人还是并肩的。
这两个人在政治的腥风血雨里历练百年,早就懂得现实大于一切。
啊,不,也许从一开始,从他们相识开始,从他们出生开始,这结局就是注定的吧。
把那么相似的两个人放在同一片天空下,是上天恶意的玩笑。同样的灵魂被分成两半,总有一半,需得要承受全部的黑暗。
弘始元年,乍骁宗登蓬山,封泰王。
阿选带着微笑看着高高在上的那个男人,从前叫名字,现在却要称主上。曾经,他们的升迁,位置总相差不到一级,时间总相隔不到一年。骁宗升上去没有多久,阿选总是能很快追到与他平级的地位。但是阿选此刻却意识到,如今无论他再怎么等待,再怎么努力,他都永远无法追到和骁宗同样的地位上了。
他突然心中一动,诅咒当年在氓山遭遇阻击的自己和骁宗,为什么不在那个时候干脆一起死掉。
再不会有明天,等再长的时间,太阳也不会再露出头来。他们的过去,突然就变成一片荒漠,谁回头看一眼,谁就会渴死。没有未来,也没有过去,骁宗的身影越拉越长,阿选觉得自己被夹在时间的罅缝中,挣脱不出。
他们是看着彼此的成长成长起来的,对彼此心中的每一个角落都清清楚楚,对方就是自己的影子。到了如今,他们却再也不对称了。不,也许是更加对称才对,谁往镜子里看去,都是一副充满猜忌的冷酷嘴脸。这样的凶狠心情,还要在表面上装笑脸,装兄弟,多么可笑。
双方都在扮演自己的鬼魂。
距离他们初次相识,已经有九十九年。骁宗的霸气一点没有改变,却学会毫不在乎地撒谎,操纵政治的手段和操纵士兵一样冷酷无情。阿选的微笑一点没有改变,却并不在意自己手上染了多少人的血,他拿捏人心分寸之准,比得上他的精妙绝伦的枪法。
人总是会变。
比起王朝来,个人的恩怨多么渺小。
比起恩怨来,人间的王朝多么脆弱。
这些都是真的,纵然有一天月亮会永久停留在空中,纵然有一天太阳将永远沉入地平线,这世界上,依旧无人,战胜时间。
第18章 砂之堡 II
乐曲只奏一半就中断了。
宴会已经结束,大家都离开。人影快速向后退去。花影的脸,泰麒的脸,卧信的脸英章的脸皆白的脸正赖的脸二声氏的脸阿选的脸死人的脸活人的脸妖魔的脸鬼魂的脸……
乐曲只奏一半就中断了,风般的旋律还没有来得及动人心弦便宣告沉默。李斋以为自己在做梦,月下白发红瞳的君主,抬头看看月亮,又看着自己的脸。
不是夜晚,没有月亮,天暗下来不过是因为乌云密集,高大的尧天山挡住了视线。音律突然都乱了,变成风暴般嘈杂的轰鸣,雪席卷走了戴国的风景,不,眼前的只是乌云吧,扑打在脸上的是什么,血吗,或者只是水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