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魄引(8)
他有点失望地走回到园子门口,却突然看见雪地上印着一行军靴的足迹;大小和步幅,似乎正是阿选留下的。他兴高采烈地急忙循着足迹找去,绕过亭子,穿过假山,末了却转了一个大圈子又走回来园门口。他迷惑不解了一阵子,之后突然恍然大悟,再次自嘲地笑了起来。
他差点忘了,那与阿选相似的足迹不就是自己走进园子的时候留下的吗。
他还是一个人在兜圈啊。
园子里也不在,那么难道是在家中?他疑惑着,朝着坐落在内朝的禁军将军府走去。
阿选的宅邸是作出决定和产生秘密的地方。黑夜里,他穿着便装独自前来,只要用马鞭轻轻扣几下下禁军右将军府后侧那扇小门,隔了一阵子,就会有人来开门。他一路穿过庭院走进书房,穿着正装的阿选就会从椅子上站起来迎接他。桌子上摊着文书,茶水已经微凉,火炉中的炭噼啪响着,烛光照亮他们的脸庞,阿选微微皱着眉头,黑色的眼睛深不见底,而他则毫不在意地笑着,拍着阿选的肩膀。
“这次看看又有什么好戏可以瞧。上次你部下去镇压的文州那帮土匪怎么样了?还有军队过冬的粮食问题……”
他们话语在空气中泛开涟漪,会在明日的朝堂上掀起百丈波涛。夜色深沉,风波险恶,人心难测,可是他们在这里,偶而大笑,胸中的天空万里无云,目光被未来照得如此明亮通彻。
他连敲了好几十下门都没有人来开,他微微皱起了眉头。仔细看看,这扇门的门钉也脱落了,满是锈迹的门闩上面落满了白雪,稍微推一下,老化的合页吱呀叫得怪凄惨,也没人来管理修整一下。门上连灯笼都没有挂,感觉上,简直像这座宅邸也变空宅了呢。
“阿选,阿选!”
他大声喊着,又不耐烦地敲了几下门,还是没有人来。依旧是一片寂静。
有点冰凉落在眉心。
他抬头看,雪又纷纷扬扬下起来了。
算了,他心里叹了口气。
他差点忘了,阿选没有什么家人,也没有什么别的朋友,他走掉的话,也无人来看管他的宅邸。
这座房子,怎么会不空呢。
回正寝的路上还是没有什么人。难道所有人都跑光了吗,他有点疑惑地想,或者都躲在屋子里呢?就连以往那些一到年节就忙着四处活动送礼的马屁官员们也不见半个人影,他想找个人打听一下都找不到。
雪中想了半天,阿选会不会在兽厩那边的校场偷偷练剑呢。他冒着逐渐大起来的雪朝那边走去。
王师将军们的兽厩前有一个小校场,将军和师帅们通常就会在这里活动活动筋骨,练练兵器,进行点到为止的比武。他和阿选通常都是校场上的焦点,不愧是双壁呀,连武艺都是一般好呢,时常有人这样赞叹着说。这个时候,他和阿选都会苦笑着看着彼此。被传为美谈的是双壁之间的针锋相对的剑法比试,但实际上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过招了。因为与延王的一战,他剑豪的声名在整个常世日渐隆盛;在那之后,曾与他剑法难分高下的阿选却放弃了剑,改练长枪。
“偶而我们也再来比比剑吧,”技痒难耐的时候,他这样对阿选说。
“算了吧,”阿选不置可否地笑着,“你可是常世第二呢。”
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喂喂,别人这样说算是恭维,你这样说可就是在讽刺我了啊。……”
“算了吧,我早就忘了怎么拿剑了……”阿选依旧是笑着。
但他知道阿选在撒谎。
身手不错的同僚们拔剑比试时,他见过旁观的阿选眼里的神采和火光;刀剑相撞发出金刚石般脆音时,他见过阿选那仿佛猛兽听到猎物嘶鸣时的警觉神情;他也见过,以为半夜没有人看到的时候,阿选曾独自到校场上来,拔出佩剑,在空无一人的校场上与风相斗,与雪共舞。
他挥剑的动作还是那样凌厉又优美,他知道,他依旧和自己难分高下。
那么,究竟是为什么呢?……为什么阿选要撒谎,而他自己明明了解,却又不肯点破呢?……
是他没有想象中那样坦荡正直,还是阿选没有想象中那样冷静坚定呢。
兽厩是空的,校场也是空的。也许阿选曾经来过,但雪又下得大了,将他曾经留下的痕迹,在雪上练剑时踏出的足印,全部都掩盖。
他看着无人的校场发了一阵呆,雪不停地落下来,落到他的肩上头上。末了,他叹了口气,提着酒壶转身离去。
他差点忘了,现在正是太平盛世,就连将军们都忘记了如何使剑呢。
阿选这次,大概是真的把剑给封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