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山(419)
张老师几乎从某个时刻开始,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只是看思归汇报,目光闪烁,仿佛要被回忆压垮似的。
归归从电脑拔出U盘,总觉得自己还应该和张老师道个谢。
金光透过树桠落了一教室。
评审结束,李院士拄着根拐,挺乐呵地说:“老张,晚上吃点啥?咱仨难得一聚,要我说咱们吃顿贵的去。”
刘教授油盐不进:“你请客我就去。”
“就这点出息,孙子都上小学了……”院士乐了。
“你俩先下去吧。”
张客舫教授静静道:“我想单独和这个学生说几句。”
思归一愣,知道这是张老师留了下她。
成泯匆匆看了张客舫一眼,和秘书一同招呼着其他评委们先行离开,走廊里满是他们交谈的声音。
思归站在讲台处,看着张老师。
张客舫头发几乎全白,颤巍巍的,低头看着课桌上大学生刻的字。
他看了一会儿,问:“小余,寒假准备好好玩玩,放松一下吗?”
归归开心点头。
张客舫看着她,苍老目光仿佛有水光闪烁,蓬松的白发里盈满夕阳,看了她许久,喃喃道:
“其实长得一点也不像,但你怎么老让我想起她呢?”
思归一愣。
“别误会,我是说我以前的一个学生。”张客舫解释。
但老教授声音很轻,仿佛连解释本身都足够让他痛苦。
“……你身上有她的影子。”他说。
思归身心俱是一颤。
“是个和你同乡的女孩。”张老师声音极轻。
紧接着,他又自嘲地一笑:“说是女孩吧……也只是我习惯的称呼而已,这学生至少比你大着二十多岁,读书的时候结婚,生了孩子,一个女儿。她和丈夫离婚后,求我帮忙,这个小小孩养在我们实验室里。”
“……她女儿差不多就你这岁数。”
思归:“……”
“其实她那年纪,在我和我老婆眼里,明明就是个小孩。明明自己是小孩,却还要养小小孩……”
张老师仿佛不说出来就会痛苦至死一般,自顾自道:
“但她非常韧。韧得我觉得没什么苦难能难得到她。后来……”
归归听见别人口中的母亲,鼻尖一酸,小声唤道:“张老师。”
张客舫这才回过神,发现自己说的话太自我。老人歉疚一笑,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发现那学生辞世已久,而面前的女孩却年少鲜活。
“……没什么。”他说。
将两人放在一起比较,这件事本身,都不礼貌。
老人又轻轻说:“小余,下学期你们选导师,非常欢迎你申请我的课题组。”
在近乎落山的夕阳中,思归泪水充盈眼底,视线模糊,看着老人拿起搭在一旁的外套与软皮本。
然后张老师苍然对思归一笑,戴上绒线帽,转身走出阶梯教室,犹如走向他的回忆。
“柳敏。”
思归清晰发声。
张客舫浑身一颤,转过头,望向身后年少的学生。
“那个学生,叫柳敏对吗?”
余思归清楚地问道。
走廊里,张客舫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你怎么知道?小余你见过她?”
“计科二字班。”余思归轻声说。
她知道张爷爷视力并不好,看不见自己眼中的泪水。
“后来回了家乡任教,做的东西和硕博期间毫无关联。和以前的师弟师妹仍有星星点点的联系,却总在怀念年少时……对学生相当负责,恩下了一些学生,也得罪了一些。”
张客舫老师趔趄了一步,向她走来。
“你认识她——”
“四十五岁那年得了很难治愈的病,”思归声音像拢在云端,“死在四十六岁的六月。”
余思归忽然发现妈妈的生命那样短,轻声说:
“灵前有许多来吊唁的学生,也算是桃李满天下。”
老人声音发颤,问:
“你认识她?你是柳敏的谁?”
-
「我是柳敏的谁?」
“我是……”思归说。
我继承她不灭的意志,走向她的路。
余思归泪眼朦胧,轻轻吁气,以一种只能被自己听见的声音答道:
“……我就是她的来生。”
那个至死都不露惧意的,不坠青云之志的,唯物主义者。
一个唯物主义者的来生,是什么?
他们不信灵魂,不信转世,却仍有着不灭的轮回;他们的生命永生不息,在继承了他们的志向的人群中永远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