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魔(93)
“……”
“白天我说,我不想活那么多年,你很生气。后来我站在一层拥挤的人群里想,你是独自一人太久、太久了。我大约知道那种感觉,很孤独,很难过,世上那么多人,却又好像只有自己一个……所以我想听你说说。”
“……”
窗前。
酆业紧握良久,终究松开了掌中的笛子,它微微一颤,便慢慢消匿在空气中。
榻上的时琉低着头。她没有全说。
站在一层热闹的人群里,人们欢声,大笑,交谈,击掌相庆,她却只觉着身周孤寂。
她想起了不曾遇见他以前的自己,想像他背负着那些大约刻骨的仇恨,游走在这个陌生的时隔了万年的人世上,该是如何格格不入,像一只早被遗忘了万年的孤魂野鬼,人世间的所有热闹纷繁与他无关。
不,这人世越热闹,他越孤寂。
可她还是僭越了。
纵使魔真是那孤寂的孤魂野鬼,就像他说的,她于他也只是纷繁人世里的一只再普通不过的蝼蚁。
能走进魔如清月高悬的心底的,不会是她。
他也不许。
时琉安静想通着这些的时候,听见房外,掩在纱幔后的窗旁,响起个清冷淡漠的声音——
“我不需人来听。”
魔从帘后踏出,侧颜也疏离清越,不可攀近,“有些事于我是逆鳞。不可言说,不可提及,不可抚慰,也不可忘记。”
时琉怔回眸:“那要如何?”
“只能藏着,藏在世人看不见的深黑混沌的渊底。”酆业停下,冷漠回身,对着榻上面色苍白的少女。
她有些失神:“任它破疮化脓,越烂越深么。”
“是。”
“为什么?”时琉忍了许久,还是没忍住。
薄衾被她攥得起皱,苍龙纹绣狰狞。
魔眼底漆着怒意也寂然地狰狞。
“因为伤未愈合,剑未拔出,逝者未安,孽者未死!”满了房间,满了船楼,满了渡天渊——
无处可见又无处不在的笛声清唳长鸣。
“因为善恶应有报、天理当昭昭!”
渡天渊内,云雾终究被撕得粉碎,雷声轰鸣,满船都是惊慌的客人们跑叫、祈祷、哀求、怒骂、哭喊的声音。
唯独时琉安静。
她安静又难过地望着他,像看清月沉入渊海,如水的月华被侵蚀,被染黑,被吞没。
时琉轻声:“若天无报,若理不昭呢。”
渡天渊里风雷大作,天光凄凄,黯淡得投不进一线光亮。
魔在昏暗里垂着长发,也垂着眸漠然冷厉地笑。
“理若不昭,我昭。天若不报,我报。”
尸山血海,白骨金雨,自魔被火舌灼得墨黑的眼底绵延万里,时琉嗅见了三界萦萦难消的血腥气。
来日是劫。
天机阁说魔头出世,三界将覆,原来当真是没说错的。
“……好。”
雷声大作、风雨飘摇里,独坐船楼木榻上的少女低着头,很轻地出口。
她的声音几乎被埋没进滔滔风雨声里。
但魔还是听到了。
于是风渐渐平了,雨渐渐歇了,雷也渐渐停了。
船窗外的云雾重织起,瀚海晴天。
熹薄的光慢慢爬上船楼,投入窗柩,落下那人长发垂散的影。魔抬头,长眸里漆色未褪,幽深许许。
他只凝着榻上单薄得像琉璃易碎的少女。
“好什么。”
“你要做的事,我想同你一起。”
时琉仰脸,对上魔的眼神,在他冷峻神容上清霜被嘲弄取代以前,她就认真地凝望着他——
“你的血在为我重铸经脉,我已经知晓,现在我不比凡界的任何天才修者的天赋差,你嘲笑我我也知道。我会努力修炼,终有一日成为你的臂助。”
“而从今天起,我只追随你。你的所有命令我都不会质疑,你的所有决定我都不会思虑。你之所愿,便是我之所欲。”
“……”
酆业寂然许久。
那双漆黑眼眸里长河渐落,日轮重起,一点极淡的笑透过眸心,他再一次细致地打量起榻上的少女。
“那你想要什么。”
时琉默然几息,“如你说的,善恶有报,不伤及无辜。”
“还是为了苍生?”酆业嘲弄勾唇。
“不,”时琉望着他说,“为了善恶有报、天理当昭。”
酆业凝她许久,轻眯了下眼:
“好。”
那人说完,转身便要离开房间。
时琉微怔:“你不留在房里休息吗?”
“月圆血咒已过,我还留你待同一个房间做什么,”魔复又回了松懒的声音荡开,“真等你暖床么。”
时琉一噎。
不等榻上的人再说什么,琼心木木门已然一开又一合。
房间里归于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