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阙(98)
他眼中宫墙千尺,浓艳的色彩将她围困,郁兮窒了片刻,“我……”,她受制于他高亢的话语,被他呵斥中夹杂的热诚击溃,半晌才微微喘上一口气道:“我明白的。”
原来她也有慌张的时候,眼池中积蓄的那汪湖水不再平静,颠簸复又颠簸,她把这样的时刻留给他,不枉他一番口舌争辩。
“可是,”她话中又起了转折,“别的事情也就罢了,国事上……”
“我承认,”恭亲王接上她话中的意思道:“延迟军机处集议这件事是我一时冲动,欠缺考虑。但是保护你,这是入宫前你我二人打好的商量,我不会食言。你安心过你的日子,你不愿跟他们见识,自己心里也别存气,宫里这么大,有的是消遣的地方。至于我如何保护你,我有我的章程,你无需过问。”
“王爷,”郁兮视线露里着怯,眼波横过来,言谈上却用郑重的声韵着色,“谢谢你。等将来离开这里,我会永远记得王爷的恩情的。”
恭亲王抬眉,望出她肩侧一端的宫墙,“现在谈以后为时尚早,先谈眼前的正事。”澄邈的一双视线收回,停留在了她的脸上,“你可曾出过天花?”
这个话题开启的有些突然,郁兮略怔,调转心神跟上他的思绪,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他又问:“那你可曾接种过痘疫?”
她再次摇头否认,“王爷也知道我们辽东的气候,很少爆发大面积的疫情,我不记得我曾经接受过天花痘疹这方面的防治,应该是没有的,也许小时候接种过没印象了,我也不确定。”
大邧自建朝起就不断展开同天花霍乱等合种时疫的抗争,随着医疗水平的进步,天花痘疹通过种痘接种的手段便可以得到有效的防治,但是在人口数量少,疫情受灾轻微的偏远地区,这类传染病疫并不受重视,所以她的措辞有些模糊。
恭亲王负手,一边思索着,一边随意的在原地踱步,“现在你人在京里,没有防治的话还是提前防治的好。”说着稳下步子,看向她:“你相信我么?”
那双桃花眼枝叶舒展,没有过多犹豫,不及她开口作答,他便伸出手道:“把手给我。”
余光里有几人的视线穿过启祥门暗暗注视他们,郁兮还是把手递了出去,她不觉得羞愧,也不觉得有任何不适,把举止让给直觉定夺,她相信他。
恭亲王接过她的手腕,皎皎如一把玉如意,是预料之中滑腻微凉的触感,他揭开她袖口上一圈圈雪灰缎地花卉纹绦的镶滚,讽刺的是,真正面对她的冰肌玉骨时,他倒没有生出任何旖旎的杂念。
他目光沿着她肌肤的脉络,一寸一寸仔细检查,满目洁白无瑕的风光,这是上天对她的赏赐,他却无心欣赏,神色反倒愈发的凝重。
最后他松开她的手腕,端起了她的下巴,一厘一厘描绘她的眉眼,唇瓣,郁兮随着他的力道微微偏过脸,看到宫墙的琉璃瓦上停留着一只鸽子,晶亮的眼睛目不斜视的跟她对望。
她失神,陷入了与它僵持的情境里,最后还是这位陌生的看客先屈服,歪起脑袋梳理了脖子上的羽毛,咕咕低鸣了几声,然后纵身起飞,乘风远去。
郁兮微微抖了个身回过神,转回脸问:“方才西墙上有只鸽子,王爷瞧见了么?”他重新把她的脸扳回之前那个角度,声嗓里淡淡的气流吹在她的耳侧,如沐春风,“我只顾得上瞧你了,哪里留神到什么鸽子?”
她看出墙外,一度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耳颈后的白腻太过纯洁完美,此时在他眼中并非一件好事。恭亲王把手从她的脸上摘下,肃声道:“依照我的查验,你胳膊和面部都没有接种疫苗和曾经出过天花的痕迹。我陪你去宁寿宫,给太后娘娘回禀这件事,请她老人家下个旨,等今年宫里的防疫工作开展后,让你随宗室的阿哥格格们一起接种防治。”
原来他在这里等她竟然是为了这件事,郁兮百思不得其解,在随他前往宁寿宫的路上,她忍不住问道,“王爷,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件事情了?”
恭亲王似乎有心事,一路上沉默不语,听到她的疑问方开口道:“在南书房跟几个翰林聊到天花蕈这种菇类,就想到了天花痘疹,接种防治目前还没有普及全国,特别是漠南,漠北一带,然后我又想到了辽东,最后就想到了你。”
郁兮笑道:“王爷心里时时刻刻装着国事天下事,曲折迂回竟然还能想到我,为我着想,替我考虑,我啊,不胜荣幸。”
这样的感慨倒让他心中生出几分困惑,在她看来,他能想到她是意外的荣幸,与之恰恰相反,他自己却觉得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