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蜜罐(74)
车子急速,张均能的声音却很慢:“我在警校有一个好兄弟,他在一次抓捕行动牺牲了。那时的我和你一样,天上有星星有月亮,但我见到的全是黑幕。”
一个人愿意将自己伤疤揭开,说给别人听,是莫大的安慰。人习惯性寻找同类,同样的痛苦更能安慰人。陆姩话到嘴边,还是那一句:“张巡捕,谢谢你。”
“先到我家歇歇吧。”张均能踩下油门,“明天陆小姐如果要住旅馆,我再帮你安排。”
*
回到张家,已是晚上。
“陆小姐,你等一等。”张均能下车去,不一会儿又回来,手上多了一件长外套。“你先披上这个。太晚了,一时找不到新衣服。”
陆姩穿的还是囚服,她的身份的确不宜出现在张家。她穿上外套,扣上了全部扣子,再卷起囚服的裤脚:“张巡捕,谢谢你。”
张均能出现的时候永远都是在办案,陆姩不知他的家庭情况,这时听他说起才知,张家父母是知识分子。父亲在大使馆任翻译,母亲是一名教师。
张母正好在厅里,见儿子身边站了一个姑娘家,她讶异:“均能,这位是?”
“我的朋友。陆小姐失去亲人,无处可去。”张均能温和地说,“楼上的小阁楼不是空着吗?我让她暂住一段时间。”
陆姩的外套扣子扣得很结实,张母没发现底下的囚服,只觉这个姑娘的外套很是眼熟,再打量,她的裤子有点旧,不过人很漂亮。
张母:“原来是朋友啊,进来吧。”
陆姩低着头:“张伯母你好。”
“你好。”张母笑着说,“房间已经收拾干净了。”
陆姩向张母鞠了一个躬,跟着张均能走。
小阁楼名叫小阁楼,房间很大。一张双人床,一个木衣柜,以及一个小小的淋浴房。
张均能开了阁楼的小窗:“你要什么生活用品,跟我说就行,我来安排。”
“张巡捕,这房子不是出租的吧?”他的家境看着是有钱人家,大概不稀罕这一个房间的租钱。他说出租可能是为了顾及她的面子。
张均能笑了:“阁楼和我们主院是分开的,我们不会打扰你。”
“这是你的家,我才是打扰的那一个。如果不方便,我去找旅馆。”
“没关系,我让人送点吃的过来,你吃完早点歇息。”
“这几年,每一个对我好的人我都惦记在心。你,李黛,我何德何能得到你们的关照。”
“以前你在东五山,我们立场不一样,我就算想关照也不能明目张胆。”张均能顿一下,“我当初逮捕你,你没有把我当敌人,已经很宽容。”
“你抓我是秉持你心中正义,我杀人是伸张我的正义。”陆姩说,“对了,张巡捕,麻烦你联系彭安,告诉他,我一切安好。”
只是,她一时半会也没有斗志去斗陈展星了。
*
李黛葬在了北坳山。
下葬仪式由村民完成。
陆姩还要到另一座墓前说说话。
张均能不打扰她,自己下山去等。
纪上章的墓前被打扫得很干净。一个村民说:“之前有人替小姐续了钱。”
陆姩问:“是谁?”
“好像是……”村民敲敲脑袋,“姓张,一个姓张的先生给你续了十年之约。”
陆姩站在男朋友的墓碑:“张巡捕真的是一个好人。”
两年过去,男朋友停在最英俊的时候,而她一颗心千疮百孔。她一路走来,裤子脏了,鞋子脏了,满身污泥:“如果我就这一副皮囊下去,你是不是要嫌弃我的?”
她自己先回答:“不是。”
他最爱她,岂会嫌弃她。
*
接连几天,都是阴沉雨天。细雨没有重量,落到人的掌心,不疼不痒。但密集的雨蒙住了眼前的景象。
法租界很祥和,好像什么也没变化。夜总会依然有光鲜亮丽的歌舞,抽鸦片抽大烟的人,依旧面无表情。赌场上的赌鬼,一直挂着贪婪的笑。
这里远离了战争。
陆姩的消沉和前年不一样,那时她满腔怒火。可能是当时运气好,陈力皓、蒲弘炜、吕恺、彭箴、魏飞滔,他们一个接一个死了,仿佛上天为她助力。陆姩的计划里,除了彭安和陈展星,其他没有意外。甚至连她进监狱也在她的预料之中。
她太自大,以为自己真有本事。
真正的本事不是杀人。她连一个自己重要的姐妹都保不住。她回顾自己曾经的小聪明,觉得很可笑。
陆姩在小阁楼,她能在这里待上一整天,与世隔绝。
她以前觉得自己是冲锋陷阵的前锋,而现在就像埋进龟壳的懦夫。
男朋友在的时候,她其实就是一个普通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