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王(288)
这一天,何妈却自己走进于太太的房里来,手上还拿着几张纸的钞票,一边说:“真是怪事,镇上的邮局里,竟然不肯收钞票了,说只要铜钱或是银洋。”
于太太见她手头的钞票,总共有十块钱,对底下人来说,也是很大的一笔款子了,她说:“你拿这许多钱,是要置办什么?要给亲戚寄信,叫家里的听差给你写了寄出去就是了,一个人到处乱跑,也不怕叫坏人盯上。”
何妈不好意思讲,她用书房里的电话机打了两次,都没有找到二少爷的人,便打算去镇子里的邮局,发个电报给二少爷,好叮嘱他问清楚:美国班房里那个人,耳朵旁边到底有没有个拴马桩呢?她只能搪塞道:“只是想去个信给我哥嫂,问他一家都好不好,没有什么要紧的。”又把那几张钞票递给令年,说:“三小姐,你给我看看,这几张钞票是不是假的,怎么别人都不肯要呢?”
于太太也觉奇怪,叫底下的账房来看了,说不是假的。令年又叫人拿报纸来,她和于太太在乡下这段日子,真可算得上是隐世而居,电报电话没有,连报纸也不怎么看了。听差把报纸送过来,一看日子,竟然是好半个月前的了。令年往报纸上飞快一扫,见一个很显眼的版面上,分明写着汇丰银行宣布不再兑换中行、中交两行的钞票。于太太、何妈对此都是一知半解,说:“又没有谁得罪了英国人,为什么以前说兑,现在又不肯兑呢?”令年跟听差再去买今天的报纸回来,又打了个电话到上海,果然这会白天,康年和慎年都不在家。而今日的报纸令年也仔细翻了,又没有看见中交两行关于此事的回应。按理,如果洋人的银行突然停兑钞票,必定要引起社会上接连多日的讨论,可竟然就这样销声匿迹,大约是言论已经被政府所控制了。
到晚上,康年回拨了电话到溪口,听令年问起来,康年也是一怔,说:“这事情溪口也有人讨论起来了吗?“
令年道:“还没有,只是我想,政府也是三缄其口,说明这事情越是严重吧?自汇丰发公告也有半个多月了,这样拖着迟迟不肯解决,难道对于稳定两行的信用有什么好处吗?“
康年深深叹气,说:“并不是政府有意要拖着,而是现在财政部也陷入了激烈的争论之中,不知道该不该停兑钞票。现在本来就是立国之初,一旦停兑,社会上必定又要陷入极大的混乱,怕比当年的橡胶股票还要损害民间对国家财政的信心。如果不停兑——汇丰已经先放了消息,这半个月来,各处分行都承受了极大的挤兑压力,我看,如若放任下去,不出半个月,要全面崩溃,到时候闹得一发不可收拾,反而不如马上停兑,还能保留一些资金,用来拆借救市。”康年在那头,也是很焦头烂额,又说:“停兑危机,我在溪口时早已有苗头了,只是财政部没有公开,想要先尽量多维持一阵,不知道怎么被汇丰获知了机密。这事情以后查下来,有人要掉乌纱帽的,你也不要打听了,只叫账房不要再发钞票给下人了,我看过不了多久,钞票的价值,怕比一张草纸还不如。”
不等康年放电话,令年忙问:“二哥呢?”
康年道:“他这一阵子都在忙。虽然是中交两行的信用有亏,但其余银行,怎么会不受牵连呢?唉,离上回钱庄倒闭,也不过两三年……世道如此,就算神仙下凡,怕也不能力挽狂澜了。你不要跟妈讲。”
令年说声知道,康年便把电话挂了。他这一个电话的内容,虽然惊人,但事涉机密,连于太太也蒙在鼓里,而乡下人,原本对于纸钞也并不是很热衷,因此除账房知道家里停用了钞票,老宅里并没有半点波澜。
而程家就没有这样的幸运,待程先生的丧事办妥,程太太与觅棠搬回了小南门的房子,觅棠被教会里的人所举荐,去给一个洋人家里的女孩子做了中文教师。程太太因为要照顾那一个孩子,也不常出门,这一天去买菜,听人说,纸钞已经跌到了银价的八成,慌得不得了,赶忙回家,将被子掀开,底下用厚厚的草纸包着五百块钱,在当初汇丰宣布兑换部分中交银行的钞票时,她特意用银洋换的,因为藏在身上轻便,不显眼。这会见五百白白跌去了一百块,心头仿佛滴血似的,忙把钱缝在里衣上,出门去换。谁知她消息来得太迟,此时汇丰、花旗等洋人的银行,早已将纸钞停兑了。只能往中交两行的各处分行去挤,到了分行门口,程太太便是眼前一黑,因为那排队的人,已经乌压压像条长龙似的,直把整条街绕十圈也有的。程太太在那里急得没有办法,有一个穿短打、正剔牙的人走过来,将程太太看了几眼,问她道:“换银洋吗?”程太太忙道:“要换!”那人说:“你有多少?”程太太不敢露财,试探道:“有一百块。”那人便将几个手指一举,说:“给你这个数。”程太太道:“别人不是换八十吗?你怎么才换六十?”那人笑着将银行里一指,“你在那里面有熟人?”程太太摇头,对方嗤道:“能换六十,你就烧高香吧。明天就不是这个价了。”程太太见他长得凶蛮,只是摆手,说不换。那人便摇摇摆摆地走了。程太太还在发愣,旁边一个车夫跟她道:“我不过十来块钱,宁愿在这里排队,你怎么不跟他换?现在银行里要放号的,一个人一天只能领一个号,一个号,也只能换十块钱。你这一百块钱,得换到哪天去?等十天半个月,怕真连一半都换不到啰!”程太太讷讷道:“我怕他的银洋是假的。”车夫将那人一指,说:“你没看他往银行里去了吗?那些都是有关系的呐,在你这里换六十,直接从后门进了银行,到手八十,白赚二十块雪花似的银洋!只是他这一换,今天号又要少放几个,怕咱们排了队,也排不上号啰。”程太太又是一惊,忙要去找那个人,谁知对方早连影子也没了,要离了队伍,又怕排不上号,正懊悔着,见前头排队的人一哄而散,嘴里说道:号放完了。程太太出门久了,背后那个孩子又饿又困,只是扯着嗓子嚎,程太太心里一阵凄惶,茫然地走了几步,心想:要不是当初汇丰那样讲,我也不会把好好的银洋换成这些废纸了,不如去周家瞧瞧,看宝菊在不在。他如果还有良心,该把我的五百块银洋退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