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王(247)

作者:绣猫

看阿婉那一双眼睛,也知道于太太不好了。阿婉低下头,把脑袋摇了摇,又说:“大少爷刚才家去了,好歹还有主心骨在,不怕的。”

令年越过她往外走,这时洋车已经来了,令年先上去,又叫阿婉也上车,把包袱交给车夫,阿婉忙道:“三小姐,我拿得动。”她头回去监牢里探视,难免有些紧张的,一手把包袱口揪住,对令年道:“这里头零零碎碎的,太太怕那些人粗手大脚,漏了哪样,所以叫我跟三小姐去送。三小姐,啥辰光能到?”

令年只说不远,便把头扭了过去,不再跟她搭腔。须臾到了苏河湾。上海开埠以来,这里成了个南北货物流转的大码头,仓库和厂房林立,马路也修得又宽又平,只是路人稀少。巡警局的门房里,两个哨兵系着枪,捧了碗,正在吃豆腐花。

黄炳光早连夜托了人情,但这些巡警一见来人不过是两个女子,一个车夫,正是有机可乘,便推诿起来,先说案情重大,不得探访,要拿了禁烟局签发的许可来,又说阿婉手里那包袱十分可疑,恐怕夹带凶器。令年从手袋里拿出一张薄薄的票子来,微笑道:“警长,行个方便。”

那警长一看,见票子上写着花旗银行,见票即付,面额是一百银元,便含笑收了,说:“包袱要翻一翻。”阿婉只得自己将包袱解开,里头物事一样样摊在桌上,有各式里外换洗衣裳七八套、牙刷、香皂、剃须刀、折扇、水笔、烟匣、还有两本慎年常看的外国画报。那警长看一样,扔一样,最后只将两件衣裳卷了卷,塞给令年,说:“这个可以送。”然后胳膊将阿婉一挡,说:“只能进一个人,你在外头等着。”

阿婉本性怯懦,被那几双目光扫来扫去,早从脸上红到了脖颈里,只能跟紧车夫,一步步挪到门外去,眼睛望着令年。

闸北赌坊泛滥,可苏河湾警局比令年预料得要冷清,外头不见得如何森严,但一走进来,走廊窄窄,两堵新砌的灰浆墙,沿途经过的门窗都闭得严丝合缝,也不知道里头有没有关押着犯人。一路鸦雀无声,唯有皮鞋跟敲在地上,发出“笃笃”的脆响,令她也不由得紧张起来。到走廊尽头,拐个弯,听见有人说笑,令年站住脚,见一间牢房外有两个看守的警察,一个搬了个马扎坐着,另一个肩膀靠墙歪歪斜斜地站着,腰里都别了枪。那两人倒很警惕,立即停了话头,上下打量着令年。

给令年带路的警察说:“于家的人,送两件衣服。”

一个看守望着令年,笑问:“是于家的大少奶奶,还是二少奶奶?”

令年说:“里面是我二哥。”

看守“哦”一声,也照例将那两件衣裳扯起来,抖一抖,又在令年肩膀和腰上摸了摸——她这一夜都没想起来要换衣服,仍穿着西式的连衣裙,半个手臂和小腿都露在外头。那看守又将她裙摆掀了掀,饱了眼福,下巴一抬,“进去吧。”

令年道声谢,正要叩一叩房门,那看守径直从背后把门推得大开。她在门口站了一会,才勉强辨认出里头简陋的全貌。这牢房不过四堵墙,墙上连灰浆都没抹。房顶有很小的一口窗,漏进些微天光来,不然这一走进去,必然是伸手不见五指。幸而还有一张床,慎年合衣睡在床上,还没醒,一张很破旧的被子丢在脚边。

令年刚走进去,又听“咣”的一声响,门在背后关上了。她想这突兀的一声,慎年怎么也要惊醒了,定睛看时,却见慎年只是把脸埋进胳膊里,仍在睡。令年放轻脚步,走到床边,只看见他发鬓边的一点侧脸和下颌缘,她望着他出了一会神,因怕守卫们来赶她走,只能硬起心肠,在他肩膀上轻轻推了推,叫声二哥。

叫了几声,慎年才慢慢睁开眼。令年正俯下身来看他,他没有动,盯着她的双眼凝望了一会,把令年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握住。大概是因为合衣睡了一晚,他的手还有些冷,令年没有挣脱,又叫一声二哥,他这才仿佛清醒了些,放开手,坐了起来,把衣领扯了扯,用略有些哑的声音问:“什么时辰了?”

令年说:“早上了。”又说:“妈和大哥,昨晚都一晚没睡。”

慎年说:“都是我不好。”他一向连睡觉都很警醒的,也是因为莫名被捕,极其恼火,到凌晨才合眼,这会脸色很不好,身上穿的衬衣亦是皱的。令年把两件干净衣服放在一边,低头用手指抚平整,说:”大哥和黄警长都说,他们只是要钱,等确定一个数目,就交钱赎人。”

慎年也不惊讶。他经过这一晚,人是狼狈了些,脸上还算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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