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王(168)

作者:绣猫

学堂里的规矩很严苛,女学生们向来不准许浓妆艳饰,聚众嬉戏,这次表演简直是千载难逢、可以公然破禁的机会。离表演还有几天,所有人都停下了枯燥的学业,扎堆在斋舍里,照着画报里最新的样式裁衣服。旧式的短褂长裙已经被抛弃了,她们中意的是西式的连身长裙,洁白的衣领,窄窄的腰身,裙边和袖口缀着蕾丝,斯国一很耐心,手把手教她们用缎带把头发系起来,梳成东洋少女发式。

令年充当了钢琴伴奏,她笑着别过脸,看同伴们穿着尚未完工的衣裙,腰身和襟口还别着针线,在地上转圈,皮鞋底敲得笃笃脆响。

可惜好景不长。临上台的前一天,有个女同学在合唱练习时晕倒,被送去了最近的妇女卫生所。依照学监的说法,是劳累过度所致。其余的人没有放在心上,照旧排练,次日,流言已经悄悄传开了——这名未婚的女同学在卫生所发现怀了孕,连夜被送回家了。斋舍里属于她的床铺空了,合唱队里也缺了个人。

斯国一换上了学生服,把缺口补上了。

因为纽约时报的溢美之词,南京成了国内推行女学的典范,督抚衙门对这次表演很重视,地点在学堂外的新式戏院,美国特使是主宾,督抚作陪,还邀了各界名流、报刊记者,把一个偌大的戏院挤得水泄不通。

台下吵吵嚷嚷,一眼望过去,净是晃动的官帽,有美国人,也有日本人。连报幕和介绍江南女学都是洋文和国语各来一遍。令年脑子里还想着那个怀孕退学的同学,心不在焉地把曲子弹完,混在队伍中鞠了个躬,便下台去了。

接下来的表演,还有水师学堂排的新戏,西洋乐合奏。有许多饶有兴致的目光定在脸上,令年没理会,推开拥挤的人群,走到门口时,她一愣,看见有张很像金波的脸,正冲着戏台,张大嘴巴看得入迷。

她还没想明白呢,杨金奎已经直直走了过来。他一扫在云南的颓唐,穿的可气派多了,簇新的军服,发茬又短又整齐,腰里还别着枪匣子,没人敢往他身边凑。

杨金奎在南京是无名之辈,贵宾席上没有他的位子,刚才离戏台老远,只依稀辨认得出是于小姐在台上弹洋琴、唱洋歌,杨金奎饶是着急,看得不甚清楚,好不容易在台下拦住了人,离得近了,于小姐的明眸和笑靥都尽收眼底了。他将对方的发式、装束尽情欣赏了一番,寒暄道:“于小姐,好久不见!”

当初在云南不欢而散,杨金奎放了狠话,令年对他还很警惕,微微一笑,说:“杨太太和杨小公子还好?”

这话是故意的。杨金奎笑容霎时没了,脸色有些沉,说:“于小姐开什么玩笑?我孤家寡人,哪里冒出来的太太和儿子?”

令年见惹了他不高兴,忙转个话题:“将军来南京公干?”

杨金奎似乎没有要当场掳人的打算,周围走来走去的衙门兵勇也没怎么放在眼里。他负了手,杵在这闹哄哄的戏园子,跟令年斯斯文文地说话。这个人个子高,肩膀又宽,穿了军服,很有点英姿飒爽的味道。他说:“来做点小生意,见几个朋友。”他还从别了水笔的口袋里把一方硬版纸的名片拿出来,双手递给令年,笑道:“请惠存。”

令年拿起来一看,上头赫然写着杨廷襄,云南保矿同志会副会长,云贵禁烟局咨议等一串头衔。杨金奎还在谦虚而真挚地吹嘘自己:“于小姐看没看报纸?上个月朝廷已经应允了百姓的要求,要花两百五十万两从洋人手里赎回云南矿权,还特地成立了保矿会。我呢,被推举做了个副会长,为了替朝廷募集这两百五十万的赔款,只好来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啦。”

杨金奎比原来低调了,但底气很足。当初慎年的那二十万让他着实缓了口气,又搭上云南民乱的东风,从朝廷钦命捉拿的乱党、红河甸寨子里的土匪,摇身一变成了保矿禁烟的爱国志士,现在腰里有枪,手里有钱,除了还不敢贸然闯上海,在南京,可以算得上是睥睨众人了。

杨金奎锃亮的眼睛盯着令年,全然忘记了当初老婆儿子被绑架的仇——换了学生装的于小姐,又洋派,又俏丽,杨金奎更中意了。他往令年的方向微微倾了身,带着亲近和殷勤,道:“三小姐,没想到在南京又重逢了,这是咱们俩的缘分吧?”

令年可不肯承认,说:“将军现在春风得意,知交遍天下,我算什么?”敷衍了他一句,就要走。

杨金奎眼疾手快,从身后抓住她胳膊,笑道:“三小姐,我有几条贩米的船,就在龙江关,二公子也有份的。”大庭广众之下,杨金奎毕竟不是土匪,见令年顿住,他手便松了,说:“上海关上浪大,我就不去了,亲自押运到南京,算尽心了吧?在二公子跟前,替我多美言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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