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王(135)

作者:绣猫

见太阳下山了,令年跟她告辞,斯国一欠起身,送令年到茶室外,说:“这次招待不周,下次再来吧,一定要来,好吗?”

令年答应了,在街边等包车时,她扭头又往茶室看了一眼,果然那里有个小小的木质牌匾,上头写着“三盛楼”的字样。

第二天上学堂,令年做完了早操,就来到斯国一的课室。斯国一正在假装备课,实际替报社翻译几篇日文稿子,好赚几个工钱。“啊,于小姐,”斯国一眼里露出感激,因为学堂里已经在商议是不是要辞退她了。有令年起头,又陆续加入了两名外地的女学生,这事还上了报纸,称赞南京风气日渐开明云云。

可令年很快就发现了,斯国一在学堂里受人冷落,并不是没有道理。她的心思不在教学上,也不怎么准备教案,习惯了信马由缰,常常有师生面面相觑,无言以对的时候。斯国一大概有些心虚,便带她们去卫生讲习所,围观洋人助产士用模型展示生产的过程,有一个女同学当场把午饭吐了出来。

令年倒好奇满满,还亲手把模型摆弄了几下,回到学堂后,她和同学打了一会网球,便骑着自行车来东洋茶室赴约。自行车上装了车铃,她摁了几下,车铃清脆悦耳,茶室外张望的几个年轻人回过头来打量她。

有穿大学堂制服的,也有穿水手服的,都是年轻男人。他们说笑着,又把头扭回去,往楼上喊斯国一老师。茶室里脸孔雪白的东洋女侍者笑眯眯地看着。斯国一探出半个身子张望了一下,下楼来,把报纸包的小鱼干,还有用米糠腌成黄澄澄的萝卜送给他们,“要少喝酒啊。”显然斯国一已经和这些人很熟悉了,又殷勤地邀请其中一位上楼去喝茶。

她把和令年的约会早忘到脑后去了。

翌日,听令年提起来,她忙跟她道歉,说:“你可以和他们一起上来喝茶呀。”

令年在学堂里和斯国一交往,已经引来了很多人侧目,她还没有那样毫无顾忌,要和一群陌生的男人对坐喝茶。她只能摇头:“我不认识他们。”

“因为他们是男人吗?可你不觉得他们很可爱、很热情吗?”斯国一在窗前浇石斛兰,她回过头去看令年,别有深意的,“于小姐,你有情人吗?”

令年捧着茶杯,袅袅的热气把眉毛和睫毛都润湿了。茶是上好的碧螺春,不知道斯国一要通过什么方式偿还茶室的老板……察觉到斯国一还在暗中端详自己,令年把茶杯放下,镇定地说:“我已经订婚了。”

斯国一拎着喷壶过来,很感兴趣地问:“订婚的这个人,你很喜欢他吗?”

令年点头。

“可我从来没听你提起过他。”

令年换了个话题,问斯国一:“小松老师,你的丈夫是什么样的人?”

“我的丈夫?是个很好的人。”斯国一回忆道,“但家境也不宽裕,否则也不会跑那么远,去朝鲜和俄国人打仗了。我们结婚不久,他就参军了。我不想回日本,因为家乡人人都知道他。他们把他当大英雄,不论我做什么,他们都会想:小松,你的丈夫为了国家牺牲了,你怎么能笑得出来,怎么有心情出去交朋友呢?”她平静地看着令年,虽然在微笑,但语气里透着点不屑的味道,“总之,我还是很感谢他,他死得很干脆,很彻底,没有残疾,也没有给我留下孩子,我有政府寄的抚恤金,存在银行里,可以安安稳稳过很多年了 。”

这个人温柔和善的外表下,有一颗极其冷酷的心。令年心想,她问:“小松老师没有想过再结婚吗?”

“我是寡妇,好人家看不起我,坏人我不想嫁。”斯国一挽起宽大的衣袖,露出柔美的手腕,替令年添茶,“现在这样就很好,很自由。”她很喜欢令年,“于小姐,有了未婚夫也可以交朋友啊,不要有孩子就好。我讨厌小孩子,抚恤金只够一个人过的,哪里养活得起孩子呀。”

令年假装没听懂她的话,耳朵尖却微微红了。

斯国一同情地看她,“于小姐,你有钱,却缺了一点快乐……”

令年和卞小英发生了口角。卞小英知道她在斯国一的课堂上,先是惊讶,继而有些不满。但他这个人不会突然发脾气,是隐晦地提醒令年:“你上斯国一的课,不用跟于太太讲吗?”

“为什么要跟妈讲?”令年话一出口,意识到这完全是慎年的腔调,她微微皱眉,语气缓和了,“卫生讲习所的课是有些用处的,我妈不会反对。”

他们在房里说话,外头斯年和长龄在逗孩子。那个孩子有几个月大了,胖乎乎的,让人忍不住要捏一捏他的胳膊腿儿。卞小英常听长龄把儿子挂在嘴上,暗自有些羡慕……他定了定神,说:“虽然大家常开斯国一的玩笑,但我其实也觉得,她的课未尝没有好处,只是她这个人品性怎么样,我们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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