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王(115)
“原来如此。”卞小英说道,看了榻边的令年一眼。他知道自己应当多恭维恭维这位略显冷淡的于二公子,但大半的注意力都在令年身上,不免显得心不在焉。没一会,他意识到自己插不进话了,便从凳子上起来,走到令年身边。
令年正一手支颐,望着外头摇曳的灯影,薄薄的刘海被拂得有些乱,是个沉默而秀丽的侧影。察觉到身边有动静,她把手放下来,对卞小英微笑了一下。
卞小英起初对令年的印象是:她虽然娴静,但性子其实还是很爽朗的。不知怎么,这回见,好像格外的内敛,跟他生疏了不少。除了那声脱口而出的卞公子,这半晌了,一句话也没有。
卞小英问:“三小姐,那你还打算上学吗?”
长龄和慎年就在旁边,令年声音不高,说:“要上的。”
卞小英暗自松口气,不觉声音也低了,“那你回家住几天,就该来南京了。”
令年点头,“是啊。”
卞小英和她肩并肩坐在一起,笑着看令年,说:“那你进学堂前,一定要记得跟校监说好,不要把你排进斯国一的课堂里。”
令年问:“斯国一是什么?”
卞小英道:“是江南女学的□□,从日本来的。我们不知道她叫什么,因为她不管看到什么都说斯国一,哦,在日语里是“厉害”的意思,所以大家都叫她斯国一。这位女教员太较真了,她刚到南京时,去夫子庙吃糖芋苗,摊主看她是东洋人,就额外多收了她两个铜钱。她事后知道了,不服,去县上告,嫌县上庇护摊主,又去府里告,最后闹到两江总督署,总督要拿了摊主打板子,她又不肯,只讨了两个铜钱回来。她在学校里开了课堂,但一直没有学生肯去,她就说是校监阻挠,校监怕她又要去总督署告,每年就在外地来的学生里随便指派两个去给她教。”
令年听着很稀奇,说:“日本来的女教习,学问大概很渊博,为什么校监不许学生去她的课堂?”
卞小英道:“其实不是校监阻挠,是真的没人肯去。她的课堂很怪,”这些话他们在水师学堂时常讨论,但在令年面前,却有些不好意思了,斟酌了一下,才说:“她不讲经史子集,也不教女红手工,教的是女性学,嗯,就是研究女性的身体,探讨对结婚的看法,还有教学员如何,呃,避孕,如何生产之类的。”不等令年害羞,他自己先脸红了,“哎,听说有陕西来的女学员,还缠着脚,被她第一次课堂就要求把裹脚布拆了。没几天,那个女学员就被家里接回去了,后来还把江南女学告到了陕西巡抚那里,只是因为她是东洋人,案子不了了之了。但也没人肯去她的课堂,怕别人要笑话。”
令年“哦”一声,是好奇大过害羞,“她在课堂上教这些,你们看见了?”
卞小英窘迫地一笑,说:“是我在水师学堂时,几个男同学溜去女学偷看的,回来就传遍了。”怕令年多想,他立即声明了,“我都是听说的。”
令年扑哧一声笑了。卞小英是个心无芥蒂的人,才几句话,令年心头那点阴霾就消散了,她很感激他,一双眼睛里笑意盈盈的。
卞小英也笑了,这是他印象中的令年,他说:“三小姐,我刚才差点没认出你来。”
他们两个人在角落里,先是窃窃私语,后来没了拘束,话音也高了,慎年和长龄的话头渐渐止了。长龄往角落里瞥了几眼,凑过来,对慎年笑道:“我这个大媒,受得起你们于家一份重礼吧?”
令年和卞小英的交谈字字都传进耳里。慎年看也不看他们,只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的,“到时候再说,急什么?”
长龄察觉了慎年对卞小英的冷淡,他琢磨了一下,明白了:劫后余生的人,脾气大概都有点古怪。他问慎年:“你这趟去云南,受惊不小吧?”
慎年道:“是开了些眼界。”
“这一段时间,还有好些事你大概也不知道。”长龄锁着眉,“东北好像闹鼠疫了,连山东也蔓延了,这种病一染就是一整村,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他重重叹口气,很懊恼的,“国运不昌,什么稀奇古怪的倒霉事都来了。”
天灾人祸接踵而至,朝廷已经摇摇欲坠了。慎年无动于衷地把烟盒从口袋里掏出来,抛到长龄面前。长龄不习惯抽纸卷烟,摇了摇头。
“六爷要来上海了。”
长龄口中的六爷,是洵郡王,摄政王的六弟,在奉天逍遥快活的海军大臣。慎年问:“他来干什么?躲瘟疫?”
“查案。”长龄说,“刺杀摄政王的汪兆铭已经被捉拿下狱,还有几个同党躲在法租界。他要亲自来和法国领事交涉,把乱党捉拿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