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民国](9)

作者:荔子然

一滴露水恰巧从她指间挂落,这时阳光从屋顶瓦片的漏隙中洒下来,伴随着啪嗒一声溅开的水星,金光大盛,散去空气里所有的尘烟,只余下耀目不灭的光辉。

陆应同思索片刻后回答,没有相当的信仰,自然也没有相当的禁忌。

于是他们在庙旁一涌泉水里仔细净了手,整理好仪容,回去恭恭敬敬地给诸位仙帝神官敬上三炷香。

陆应同是感谢蘑菇中毒那天这一方容身之地,而谢云轻神色虔敬地低语喃喃,也许还多说了些别的什么。

大概是求那个人平安吧。他想。

却不知怎的,这一次,竟没感到牙酸。

·

回到学校,念及与这幢清幽安谧的小楼缘分虽浅,但多日以来,它的存在,给了自己心里莫大的安慰,一时说要离开,不知山中年月何时再会,陆应同心里不免略微泛起些不舍的怅然。

他走到窗下,拨动那几只白酒瓶里的松枝,不觉散了睡意。

谢云轻似也失眠,陆应同去她房间寻她不着,一路溜达到学校前的白龙潭瀑布,才遥遥看见一个清瘦的人影隐在激流白涛中喝闷酒。

自从提前开拔的消息传来,只两天的时间,她似乎一下子又瘦了许多。

山中岁月枯寂而悠长,虽有科学相伴,到底弥补不上知交音信渺茫的心伤。

她来这里,本就是铁了心要等他们的,哪怕别人指指点点说不值得也不在乎,哪怕与中统、与重庆背道而驰也无怨无悔。

如今人没等到,她也不得不走了。

陆应同放缓脚步,向她走近。

乱草之中,伏着四五个东倒西歪的细瓷白酒瓶。

除此外,不知道她在校舍合院里的那棵大榕树下还喝了多少盅。

他半蹲下来,见谢云轻并未察觉,仍然盯着飞流击打在山石上的白沫发呆。

她的眼底湿漉漉的,在如练的月色下,氤氲出一股暧昧的柔情。

直到感觉有人试图抽走自己手里的酒瓶,谢云轻才如同梦魇惊醒一般,就像林中迷途的小鹿一样,慌张地几近跃起。

片刻后,她揉揉眼睛,终于看清是谁,才勉强打起精神,对陆应同露出客气的一笑。

“喝多了?”

“嗯。”

“回去吗?”

“嗯。”

陆应同伸出手,将谢云轻的手臂搭到自己肩上,很轻松地一把就将她背了起来。

“谢谢。”这次她保证,自己是认真地在道谢。

“难得啊。”陆应同扯起嘴角,“大科学家,抱紧了。”

也不知道那天自己吃了蘑菇发狂昏过去之后,她一个小姑娘,又是怎么将自己从山林野地挪到火神庙的——他自信比一般男子魁梧得多。

“想家了吗?”陆应同背着她边往校舍方向走边问。

他知道谢云轻一定是在想着什么人,但不一定是在想家。

问出口的几乎同一瞬间,陆应同感到后背上贴近自己心脏处的位置几不可查地一颤,过了一会儿,才听见谢云轻很轻地用气音说:“想。”

想……

一股热气带着醇烈的白酒滋味从耳后扑涌上来,争先恐后地窜入他的鼻息之间,盘旋缠绕,最后凝入心头一点。

像颗子弹,一击,即中。

春月夜,陆应同的手心不受控地一紧,谢云轻的膝盖后心也随之一痛,不自觉地向后缩了缩。

陆应同短暂地吐了口气,立刻又将对方的身体拽紧一些。

谢云轻的脑袋原本懒懒地埋在陆应同肩颈深处,此刻缓缓抬起,迷迷糊糊地说:“刚才有点痛。”

仿佛在说一件和自己不相关的事。

也不知当初是如何在老虎凳下熬过来的。

“对不起,我刚刚只是……”陆应同冷静下来,“只是也想家了。”

谢云轻“哦”了一声:“那等你回重庆了,要是去学校看有晴,能不能也帮我看看处安?”

“我说的不是重庆。”

“你的家不就在重庆吗?”

“我想念的人,其实,是我哥。”

“那你哥在哪儿?”

陆应同脚下一顿,谢云轻的头在他颈间惯性地向前蹭了蹭。

“战死了。”他紧咬嘴唇,按捺住齿间的颤栗,“八一三,在上海。”

一侧首,彼此的呼吸几乎只有咫尺距离。

谢云轻的眼底仍然湿漉漉的,总让他以为,是自己让她受了这许多的委屈。

她静静地看着陆应同。

半晌,举起手里没喝完的那半瓶白酒,凑到陆应同唇边:“想喝的话,敞开喝,我那儿还藏了许多,教官都放假了,不会发现我们的。”

陆应同笑了,摇摇头,抬脚继续往回走。

“我哥参军前到学校来看我。他穿着一身很气派的军装,新发的制式皮靴擦得很亮,这让我在同学中很有面子。那天北平也下着雨,你知道,北平的雨是不常见的,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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