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民国](81)
毕竟是突破了伪满封锁的厉害人,真要一个不高兴,那不得大家都完蛋。
于是街坊们捧着喜糖,也就乐呵呵地各回各屋了。
显然,大家都信了。
除了黎管家。
不过好在他从无兴致帮程近书说亲,毕竟他自己就老大光棍一个。
因此也没有拆穿。
前厅里这会儿不知道忙乱成什么样子,程近书想,自己过去瞧也只是添乱,于是圈在扶手椅上懒了一会儿,琢磨着那位睡神娘子兴许在止血疗伤这上头真有些本事。
地下党嘛,表面平平无奇实则能劈山裂海简直是程近书心中关于他们的永恒的形象。
“布谷——布谷——”
夜很深了,鸟声更衬得周围一片安静,只是一时分不清是子规还是什么别的鸟。
也许是画眉,北平城里就属那些家养的画眉最精了,总爱学别的鸟儿瞎叫。
过去在西南时,程嘉怀就养了一只小画眉,挺正常,没什么毛病。
等到程近书大了,自己养的时候,偏偏就摊上了一只品味独特,还极倔强的鸟中贵族。
譬如别人家的画眉就乐意学些夜莺啊,云雀啊,多喜兴。
他家这位就偏不。
这位品味独特的鸟中贵族要么不学,要么就学两样。
一样是公鸡打鸣,一样是渡鸦嘎嘎。
更气人的是,它对自己的资质没有半点自知之明。
常常一大清早就开始磨霍霍磨霍霍,如同一把钝锯宿命般的非不放过那可怜的枯木。
还没等天色暗下来,它又挺立在雨廊挑檐尖儿一动不动,像位踌躇满志的鸟将军,张口就是一声短促有力的“嘎”,惊起园中一众飞鸟,扑簌簌落下满地的彩色羽毛。
程近书时常劝它:小欢儿啊,我知道你心疼我穿得太素,想给我攒点儿彩,我都记在心里啦,你也该换换心情,别“嘎”啦,不好听,也不吉利,是不?
于是,有一天,小欢儿很威风地大张翼羽,扑打两下算是跟前主人道别,然后,头也不回,凌空展翅而去。
那一刻,程近书莫名慌了神。
伸手去抓,只握住一缕灰绒毛,轻飘飘的。
一天过去,再一天过去……
它没回来。
起初养小画眉时,程近书从没有想过要用笼子困住它。
自然也没想过,有一天,它不会回来。
当他揣着手在北平警察局报案的小窗格前犹豫的时候,自己也很清楚像个傻瓜。
尤其想到这案情一陈,怕是让人家笑掉大牙,说不定还会轰塌这可怜的破楼,决定还是回家去算了。
于是,正准备离开的人和急匆匆奔过来的人在小格子里挤作一团。
当时的戚成欢看程近书,与程近书看她应当是相似的想法:你左,我右。
换做任何两个陌生人想来都有这样的默契。
然而戚成欢先是一怔,凝目仔仔细细地打量程近书周身上下,最后,停在他的眼睛里,露出轻轻的一笑。
奇怪的是,明明是极认真的目色,却让程近书一眼就明白,对方并无意看透自己什么。
就只是偶然遇见而已,也只是无由地想停下来看一眼而已。
类比来说,就是走马灯恰好转到她路过落下目光那一刻,于是她决定给点面子。
“你不报案,我可报了啊。”对峙过后,戚成欢的目光闪了一瞬,像是在谑笑着说,“一会儿可别说我耍赖插队。”
后来程近书回想,那时她就在提醒自己有人在跟踪了。
然而彼时彼刻,也许是对小画眉的毫不留恋感到气愤,又也许是不乐意被陌生人那样盯着,他满心里都在翻腾一股无名气。
“你要报就报。这地方耍赖的人又不多你一个。”
程近书侧身要绕开走,戚成欢却也跟着往斜后方挪了一小步,很斯文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哼,老子也不是没有功夫傍身的!程近书一咬牙。
于是,他在脑子跟上来之前闪身一避。
却没收住势,连滑了好几步,回身一掌拍在小警员的案前,唬得案角茶杯盖都整个儿掀了起来,直震得丁零当啷余音不绝。
小警员捂捂心口,而后连忙捧起茶杯,位子也稍稍离他远了一些。
程近书堪堪稳住脚下,惊魂未定,脱口而出:“我要报案!”
尽管当天是以小警员那支细钢笔消极怠工而落下帷幕,他还是很感谢对方。
——烽火连天,山河破碎,听说他们局长早早就躲去德国医院了,而这位小警员居然还在岗位上!
那天最后,卢沟桥事变的消息连同漫天号外让北平瞬间沸然。
人们纷纷打开家门,奔走相告,脸上满是激动亢奋的神情,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和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