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身后(65)

作者:陈之遥

此时正常的反应,是走出去宣布这个消息,接受同事的祝贺,也许中午,也许晚上,请大家一起吃顿饭。

但她想到的却是自己曾经在心中暗暗划下的线,两个人的终点,她与魏大雷的。他是为了这个项目来的,也的确为了这个项目而工作,走到这一步已是成绩斐然的结果。此时的她完全可以为他写一封相当有分量的推荐信,把他扶上马送走了。

皆大欢喜,她对自己说,一切都比预想的要好得多。

约好采访的时间已到,视频接进来,那记者果然提到曾晨。

“您是不是跟已故著名建筑师曾晨工作过很长时间?”记者明知故问。

“对,我在BLU工作了差不多有十年。”随清回答,这是她早就准备好的答案,实事求是,但不涉及更多。

记者又问:“那您的设计风格有没有什么地方受到他的影响?比如这一次G南的项目。”

她于是又说出另一个事先准备好的答案——建筑之树。按照建筑树的分类,东方建筑只是历史上出现的旁枝,而西方才是正宗,是现代建筑发展的基础。但事实上,这观点本身也许就只是一种历史的局限,当一种新的思潮产生,就可能完全被推翻。

记者不时点头,打字记录。随清却知道自己只是毫无逻辑地掉书袋而已,这些都是大学里上建筑史的时候听来的,与曾晨没有关系,更算不上是对这个问题的回复。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玻璃隔断上,有人轻叩。

她抬头,见是曾晨对她做着一个手势:去我办公室。

给我十分钟。她不假思索,亦回以一个手势。

“建筑为什么必须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为什么非得留下些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证明自己的存在?为什么不能生来就是为了腐朽?”她继续对记者说。

片刻,才觉得不对,她心中狂跳,抬头再看,隔断外有人往来工作,但似乎并没有谁停下来敲过门。但方才的所见却又是那样的真实而清晰,她甚至注意到他身上的衣服,就是那件挂在楼上公寓衣柜里的藏蓝色西装。

长桌边,她遇到魏大雷的目光,大约是她脸上的表情实在凄惶,他起身就要过来,直到她摇头,勉强挂上笑脸,方才作罢,坐下来继续工作。

而视频那边,记者正不解地问:“随工,您刚才是说建筑生来就是为了腐朽?”

结束采访,该圆的都圆过去了,随清又独自在办公室内坐了许久,这才走出去宣布了那个好消息。接下去的事与她想像的差不多,欢呼,祝贺,晚上请客。

她强令自己跟着大家闹了一会儿,该笑的时候笑,该讲话的时候讲话,等笑完了讲完了,回办公室里去,才能在屏幕后面卸下那一副面具。可她刚坐下开了电脑,魏大雷就跟着了进来。

“在干吗?”他凑过来问,一身的兴高采烈。

“没什么。”随清回答,合上电脑,看了一眼外面。

他会意,也没太过分,只站在那儿笑着,对她说:“Can you imagine? We will build it from nothing!”

她抬头看着他,既想笑又想哭,但最后还是选择笑对着他道:“我当然可以想象,这本来就是我们想出来的嘛。”

这一声“我们”,听得他笑意愈浓,但那笑却叫她心头剧痛。

仅剩的时间,更不应该浪费在无谓的争论上面。这句话,她又对自己说了一遍。

那天夜里,随清带着所有人去吃饭,开了几瓶好酒,聊天笑闹一直到十点多。结账的时候,又有人提议去酒吧,随清自然说好,魏大雷却抗议说这一阵加班太多,累都累死了,早点散了回去睡觉吧。这说法倒也有人拥护,于是乎出了餐馆,大家还是散了。

等到说完再见,其他人走远,这人才又转头回来,对随清说:“总算结束了。”

“什么叫总算?”随清笑问。

“总算轮到我了呀。”他展臂抱住她。

虽说是在大街上,随清还是由他抱着,甚至也伸手出来环着他的腰。她贴着他,怀中是满满的坚实的一抱,那感觉甚好。不想这人竟是得寸进尺,又低下头来吻她。夜已渐深,但闹市的商业街依旧人流不少,他又是这么显眼的一个人,周围多少有些闲来无事的目光。

“你适可而止啊。”她埋头在他胸前躲着他。

他却根本没有松手的意思,反凑在她耳边道:“那换个地方吧。”

随清想了想,建议:“去Q中心?”

他听了就笑,一脸的了然。

那表情,又叫她心头隐痛。

开车的时候,她细细地体味这痛,才发现并不是从心里来的,甚至也无关肺腑,而是生于最末一根肋骨,却又莫名牵扯着全副的心神。说来也是怪了,只是从暮春到初秋,区区几个月而已,回想起来却像是过了许久。她又一次觉得,Q中心楼顶那场邂逅之前发生的事,久远得有如前一世,甚至根本就不像是她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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