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水而眠(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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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瘦小小的姑娘哭累了,就伏在床边,不是睡着了,也不是醒着,只是迷迷糊糊地发呆,无数过往涌进她的脑海,又互相挤压成碎片,拼凑出光怪陆离的世界。
她坠入混乱,不得脱逃。
其实晏初水说的都对,她就是在自责,就是想惩罚自己,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去承受外婆承受过的痛苦。
她以为这样会好过一些,但是并没有。
她越是承受,就越是自责。
晏初水从浴室走出来,手里攥着一条叠好的热毛巾。
他把软趴趴的小姑娘扶起来,又托起她的脸,她哭肿的双眼像红红的荔枝,碰上温热的毛巾,针扎般的疼。
许眠不由地蹙起眉头。
晏初水担心毛巾太烫,便在自己手上左右拍了拍,等不那么热了,才小心翼翼地替她敷眼睛。
“师母的墓地我已经找好了,离黄老师不远,等你心情好一些,我陪你一起回去。”他垂下眼眸,淡淡地说。
继而又道:“我委托了一个中间人去买河边的小院,你舅妈着急换房子,只比市价多加了十万,他们就立刻签字过户了。”
“你如果有旧照片可以给我一份,发给工程队由他们去做,应该能复原成以前的样子。”
他一边轻柔地擦拭,一边娓娓道来。
不急不慢的。
像是一对夫妻在睡前的细碎闲谈,不,他们本来就是夫妻。
过去是,现在是,将来……
他也希望是。
许眠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去做的这些事,她知道的时候,他已经做完了。有时候的晏初水就是这样,沉默的、冷漠的,却并非没有温度。
她下意识拉住他的衣角,像是一点主意也没有,又像是迷茫得不知该何去何从。说到底,再凶残、再黑心肠的许眠也不过是一个失去至亲的小姑娘。
大痛至此,绝望、空虚与苦痛都远远敌不过迷惘。
“初水哥哥,这样做的话,就会不难受了吗?”
她有鲜血淋漓的伤口,却不知要如何止血、如何止痛,她真的很想知道答案,想知道自己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不痛苦,才能不绝望。
才能得到那条救赎之路。
然而,晏初水摇了摇头。
“没有什么可以改变过去,也没有什么可以真正消除痛苦。”
小姑娘鼻头一酸,眼泪再次掉落。
“可是我们总要去做,总要往前走。”
他曾经尝试过放逐自己,对一切都不管不顾,自以为是天上的风筝,飞得很高、很远,实际上飞得越高,绳子反而绷得越紧。
拴住他的那根绳子,已经被许眠松开了,可拴着许眠的绳子,还牢牢地系着。
他懂的。
因为是亲人,因为有割不断的血缘,所以这样的绳子总是比别的更牢固、更坚韧。一开始是舍不得放手,再后来是放不开手。
“我总是梦见外婆。”她极小声地重复,“总是梦见……”
“梦见她怪你?”晏初水问她。
她咬住下唇,说了一个不字。
梦里的方秋画还是生病前的模样,或是在厨房给他们做饭,或是在廊下替她织毛衣,一针一线中,光阴编织成画,她和蔼而从容。
在许眠的梦里,外婆从没有怪她,而是安安静静地微笑。
所以她才更加难过。
“总是梦见她,不是一件幸福的事吗?”晏初水的想法与她截然相反。
小姑娘呆住,懵懵地看向他。
他伸手替她理好刘海的碎发,指尖摩挲过她红肿的双眼,接着是微颤的睫毛,许眠乖乖地一动不动,认认真真地听他说话,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要听初水哥哥的话,这是外公外婆常对她说的。
“因为我们没有蓝色的桔梗花,也没有蓝色的窗户……”晏初水浅浅地笑了一下,“所以做梦是唯一的途径。”
人世间没有小狐狸开的印染店,也没有谁可以帮他们染出蓝色手指,梦境虚幻而短暂,却是连接另一个世界的蓝色窗户。
推开窗户,看见离去的人,关上窗户,继续现实的生活。
不忘却、不执着。
“可是……”她自责深重说,“我答应她的事,说过的话,并没有做到。”
这是她最过不去的坎。
也是插在她心头最深的一把刀。
晏初水揉了揉她的脑袋,掌心温暖而宽厚,“人都会有做不到的事,我也一样会看走眼,一样有说过的话却没有做到。”
他俯身凝视,漆黑的眼瞳中,星河低垂,万物沉静。
“我说要和你离婚,但是不能。”
“我说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你了,但是不能。”
“我这个人有太多的毛病,不开玩笑的,是真的有病,我还讨厌很多东西,这个不喜欢、那样也不顺眼,但是在这个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