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水而眠(121)
哭是需要使力的,而她疼得太累,只想就此睡去。
睡着了,疼痛就会少一点。
看出许眠想要阖上双眼,晏初水急忙握住她的手,“眠眠!醒醒!”
她大概是摇了摇头的,初水哥哥一点也不知道她有多疼,假如他知道,一定会让她睡的。那些疼痛太清晰、太具体了,每一寸肌理,每一块骨头,都在撕扯她的意识。
“马上就到医院了,你睁开眼!别睡!”
他的声音是嘶哑的,叫得许眠耳根生疼,她听见医生制止了他的呼唤,让他不要紧张,还对他说,她这是正常的失血性休克,因为她的肋骨断了三根,右腿骨折,膝盖骨裂,外加可能的颅内出血……
难怪了。
难怪她会那么疼。
初水哥哥真是太慌张了,他应该向医生学一学,安安静静的,不要吵她,这样吵吵闹闹、六神无主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他了。
但她终究还是睁开了眼睛,她一向很听他的话,哪怕是痛不可言的时刻。
她看见他的双眼灰蒙蒙的一片,墨色的眼瞳被泪水裹成一团,像云眠山上的雾霭,她想起多年以前的那个夜晚,她在云眠山上遇见他。
那晚月色幽白,照在他脸上像是结了一层清冷的白霜,他现在的脸色比那晚还要惨白,声音比那晚还要干哑,他似乎……比那晚还要害怕。
惊恐、悲伤、无能为力。
许眠不想让他这么害怕,她艰难地张开嘴,艰难地发出声音。
这些动作让她更疼了,喉咙里仿佛插着一柄钝刀,在她吐字时一点点划过咽喉,皮肉寸寸开裂,她尝到自己口中浓重的血腥味。
她忍住恶心,说——
“初水哥哥……我没事……你可不可以陪着我……不要离开……”
最后一句,她没有说完。
因为怕他难过,也因为没有力气。
她想说,她一个人,会害怕。
特别、特别的疼,特别、特别的害怕。
***
短短半个小时,漫长得像一个极夜的冬季,晏初水第二次见到那么多的血。
他看见许眠像一只破碎的玩偶从空中坠落,四肢关节松散,摔在地上时如几根脆弱的竹签,一碰就折了。
她的蓝色连衣裙在地上铺成一朵绽放的花,鲜血从花蕊涌出,沿着花瓣的经脉细细蜿蜒,将他的双眼也一并染成了血红色。
生命的短暂不是岁月的一闪而过,而是生死只在一瞬。
许眠挡在他的身前。
只用了一瞬。
瘦瘦小小的,刚到他的肩膀,整个人还没有他一半大,被撞得支离破碎。
他知道那有多疼。
他经历过。
鲜血从身体里不受控制地流出,带走全身所有的温度,他清晰地看见自己的伤口,看见那些皮开肉绽下的森森白骨……
层层封锁的记忆骤然裂出一道缝隙,他极力想将它堵上,可疾风从缝隙中狂涌,如利刃截断他的手指,从每一处看不见的地方肆虐而出。
刹那间,就将他吞了进去。
黑暗之中,只有红色的血不断在流,他站在一片无尽的血泊里,承受着无数的过往向他万箭齐发。
他彻底被击溃。
直到将许眠送入急救室,他才如同一片抽掉灵魂的纸,顺着医院冰冷的墙壁慢慢滑落……
他听见身边不断有人问他:“先生,你还好吗?先生,你没事吗?”
他捂住耳朵、闭上双眼,拒绝一切触碰。他向来恐惧黑暗,唯独此刻,他宁愿与黑暗融为一体。
他想要片刻的安静,或者,永恒的孤独。
放过他吧……
放过他吧……
***
许眠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站在一片蓝色的桔梗花海,对,是比花田还要大的花海,像大海一样辽阔无边,也像大海一样深不见底。
她光着脚踩在泥土上,冰冰凉凉的,如水一般。
她想伸手去摘一朵桔梗花,却无意看见花丛中闪过一团白色的毛球,和雪一样白,白得发光,白得刺眼。
是那只白色的小狐狸!
她正要抬脚追上它,想去它的那家小小印染店,忽然身后就传来一声——
砰!
她看见小狐狸倒在花海中央,雪白的毛发被鲜血浸染,她颤抖地伸出双手想去抱它,却发现自己的手指被染上了颜色。
不是蓝色桔梗花的颜色,而是鲜血的红。
她惊恐万状地回头,看见了举着猎枪的王随。
——不好意思,合作的条件可能需要改变一下。
许眠猛然惊醒!
疼痛在清醒的那一秒重新归位,她睁开双眼,看见白茫茫的一片。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不算太重,耳边是仪器滴滴的声响。
她呼出一口气,氧气面罩上一片白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