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死去的第十年(5)
长久上工积攒的假期,才堪堪人间时间二十载。临走的时候,孟女叫住我,说我这扮相到了人界是祸害。
“你看看哪个普通老百姓的脸说变就变?”
“爷就是要高调。”
我知道,她是在提醒我,活得像个人。
我掌人的生死薄,天天跟死人打交道,自然需要长成人的模样,来我跟前的人喜欢什么脸,我就长成符合他们审美的脸。掌薄这么久,恐怕没有哪个死人见到过我的真容。到了人界若再这样变来变去,恐怕得给衙门抓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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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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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人界回来,脑子烧坏了,在生死簿上写上了个莫名其妙的名字——瓜子皮,明明知道写上就是违规,还是写上去了。好家伙,我一头乌黑的长发,变戏法似的,登时全白,丑得没法见人。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写那一笔,孟女害我,铁面无私,一点情面不留,把我在人界的记忆连锅端了。
具体怎么去的、怎么过的、怎么走的,我一概不记得,只是听他们说,我跟人厮混了小二十载。
我只得劝自己,人界也不过如此,没什么可惦记的。无论是接着掌薄,还是违规变老,只要不够老死,等待我的都是等待。
我没有生死,我的时间早就被埋葬了。这也是我们阴阳司没什么时间概念的原因,一般都是跟着人界的时间走,但人界各不相同,时间流速也不同,讲究点的话,可以用协调时。
我从人间回来,除了发色变化,其余一如往常。
日日夜夜,我都在写生死薄。
我看不得他们人,一个个的站在队伍里头抽抽搭搭抹泪,等待被人思念已经等得够久了,我稍微慢一点就会被人投诉,投诉多了要被扣奖金。我只能没日没夜的写,写得我眼冒红血丝,四肢皆僵硬,无论如何,只要快点给人送走就成。
说来奇怪,只有人能上薄,人只有上薄才能上我这儿排队去人界。真是活干多了什么都能碰上,有一天,非常寻常的一天,光天化日的,我从案桌上抬起头,看见了一只死松鼠。
我面前摊开的生死簿上,空空荡荡的一页,没有性别年龄,没有标明是来自人界的哪个界,只记了个名字——瓜子皮。
就这样,隔了二十年,“瓜子皮”跟一只死松鼠对上了号。
做掌事这么久,我从未遇见如此诡异的局面。瓜子皮三个字的确是我的字迹,当时刚从人间回来,记忆正渐渐抽离,手里拿着瓜子皮,下意识就写了下来。生死薄上只能写上人的名字,“瓜子皮”明显非人,果不其然,让非人入薄,我的头发登时全白了。
既然不是人,写在人的生死薄上也无意义,哦不,也许就因为我这一笔,这瓜子皮就成了人也未可知。
我当时想,且看百八十年后,能不能遇见这个叫做瓜子皮的死人。没成想,不用百八十年,一年之后,我就和瓜子皮见了面。死得也忒快了些。
瓜子皮不是人,是一直皮毛干枯的死松鼠。
生死薄一名对一人,从生辰到家庭关系,都列得清清楚楚,哪怕是重名也不会搞混。可这页上,除了“瓜子皮”三个字,全无旁的记载。
难不成他是透明的,所以一辈子活过去,毫无痕迹可寻?我边思索,边打量那只松鼠,它扒着我的案桌边,正吃力地往上翻。
从神态到姿势,我分明眼熟得很,直叫我后心发凉的是,透过那张毛茸茸的松鼠脸,我看到了若有若无的人脸的轮廓。
我越发觉得这是恶作剧。不是别人整我,是我自己在整自己。
莫非,真是我的过失……我啪地合上了生死薄。这笔糊涂账,本清官不认。
我出声道:“下去,找个地方藏起来。”
松鼠刚刚爬上了桌面,累得尾巴都耷拉到了我的案台上,听到我的话,一骨碌跳了起来,撒腿直奔我的烛台。它四肢倒是协调得很,蹭蹭蹭就爬到了烛台的最高处。
松鼠缩成一团,紧紧抱着蜡,尾巴朝天竖着,一副全身警惕的样子。
此时是白天,我没点火。看到他瑟瑟发抖的样子,我玩心大发,打了个响指,火苗登时然了起来,一下子就燎着了松鼠毛茸茸的尾巴。
一股子烤肉味飘到了我的鼻尖。
松鼠一声尖叫,呲溜蹿了下来,屁股一扭,把尾巴摔进了我的墨盒里。它滴溜溜的黑眼睛瞪着我,喉咙哼哧哼哧在喘粗气,瞧瞧,这只死松鼠一定很想咬我。
“下去,藏好。”我重复道,我用脚跺了跺地面,示意他滚出我的视线。
他拖着湿漉漉的尾巴,向我这边慢慢爬过来。蓬松的黑尾巴在我那斑驳的原木桌面上,留下了三指宽的墨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