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45)
倪素不知他生前到底遭遇了什么,她也不愿触碰他的难堪,夜雨声声,她在冗长的沉默中想了很久,才道:“那如果你有要我帮忙的事,你一定要告诉我,不管是什么,我都可以。”
灯烛之下,她清亮的双眸映着她的真诚。
外面的雨声沙沙作响,敲击棂窗,徐鹤雪与她相视。
他不说话,而倪素被门外的细雨吸引,她将剩下半块糖糕吃掉,看着在雨雾里显得尤其朦胧的庭院,忽然说:“下雨了。”
她回过头来,“这样的天气,你就不能沐浴了。”
因为没有月亮。
徐鹤雪望向檐廊外,听着滴答的雨声,他道:“明日,你可以带我去永安湖的谢春亭吗?”
“好。”
倪素望着他。
才接回兄长的骨灰,倪素难以安眠,她给自己上过伤药后,又去点燃隔壁居室里的香烛。
做完这些,她又回到香案前,跪坐在蒲团上,守着灯烛,一遍又一遍翻那部尚未写成的医书里,属于兄长的字迹。
而徐鹤雪立在点满灯烛的居室里,书案上整齐摆放着四书五经,几本诗集,笔墨纸砚应有尽有,墙上挂着几幅字画,乍看花团锦簇,实则有形无骨,都是倪素白日里在外面的字画摊子上买来的。
素纱屏风,淡青长帘,饮茶的器具,棋盘与棋笥,瓶中鲜花,炉中木香,干净整洁的床榻……无不昭示布置这间居室之人的用心。
素雅而有烟火气。
徐鹤雪的视线每停在一处,就好像隐约触碰到一些久远的记忆。
他想起自己曾拥有比眼前这一切更好的居室,年少时身处书香文墨,与人交游策马,下棋饮茶。
靠墙的一面柜门是半开的,徐鹤雪走过去,手指勾住柜门的铜扣,轻微的“吱呀”声响,满室灯烛照亮里面叠放整齐的,男子的衣裳。
几乎堆放了满满一柜。
铜扣的冷,不抵他指间温度。
徐鹤雪几乎一怔,呆立在柜门前,许久都没有动。
徐鹤雪躺在床榻上。
香炉中的白烟幽幽浮浮,满室灯烛轻微闪烁。
他闭起眼睛。
脑海中却是长烟弥漫,恨水东流,漆黑的天幕里时有电闪雷鸣,刺激耳膜,一座高耸的宝塔悬在云端,塔中魂火跳跃撕扯,照彻一方。
“将军!将军救我!”
“我恨大齐!”
数不清的怨憎哭嚎,几乎要刺破他的耳膜。
徐鹤雪倏尔睁眼,周身莹尘四散,生前所受的刀剐又在一寸又一寸地割开他的皮肉,耳畔全是混杂的哀嚎。
不知不觉握了满手的血,他才感觉到捏在掌中的那枚兽珠很烫,烫得他指节蜷缩,青筋微鼓。
烛花乱溅,房中的灯烛刹那熄灭大半。
剧痛吞噬着徐鹤雪的理智,他的身形忽然变得很淡,漂浮的莹尘流散出强烈的怨戾之气,杯盏尽碎,香炉倾倒。
倪素在香案前静坐,忽然听见了一些动静,她一下转头,却见檐廊之外,细雨之中,竟有纷纷雪落。
她双手撑在地板上站起身,步履蹒跚地走出去。
对面那间居室里的灯烛几乎灭尽,倪素心中顿感不安,顾不得雨雪,赶紧跑到对面的廊庑里。
“砰”的一声,房门大开。
廊上的灯笼勉强照见满室狼藉,零散的花瓣嵌在碎瓷片里,整张屏风都倒在地上,鲜血染红了屏风大片的素纱。
室内满是香灰与血腥的味道。
那个男人躺在满是碎瓷片的地上,乌浓的长发凌乱披散,平日里总是严整贴合的中衣领子此刻却是完全敞露的,他颈线明晰,锁骨随着他剧烈的喘息而时有起伏。
“徐子凌!”
倪素瞳孔微缩,立即跑过去。
她俯身去握他的手臂,却沾了满掌的血,一盏勉强燃着的灯烛照亮他宽袖之下,生生被刀刃剐过的一道伤口。
那实在太狰狞,太可怕,刺得她双膝一软,跪倒在他身侧。
他仰起脸,那双眼睛看不清楚,也全然忘记了她是谁,他颤抖,喘息,颈间的青筋脉络更显,那已经不是活生生的人所能显现的颜色。
他的喉结滚动一下,微弱的烛火照不进他漆黑空洞的眸子,周身的莹尘好似都生了极其尖锐的棱角,不再那么赏心悦目,反而刺得人皮肤生疼。
“徐子凌你怎么了?”倪素环抱住他的腰身,用尽力气想将他扶起来,又惊觉他的身形越发淡如雾,她回头看了一眼案上仅燃的灯烛,才要松开他,却不防被他紧紧地攥住了手腕。
倪素没有防备,踉跄倾身。
他的力道之大,像是要捏碎她的腕骨。
倪素另一只手肘抵在地板上,才不至于压到他身上去,可她抬头,却见他双眼紧闭起来,纤长的眼睫被殷红的血液浸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