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197)
“嗯。”
倪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鼻子忽然发酸,她有点委屈地用尚能抬得起来的那只手抓住他沾血的衣袖,却又很快闭起眼睛。
她只是短暂地清醒了一会儿,手指却始终没有松开他的衣袖。
范江与青穹再进帐中来时,徐鹤雪已经替倪素整理好衣襟,他用青穹端来的热水浸湿帕子,慢慢地擦拭她脸上蜡黄斑驳的妆粉与血迹。
她的手指一直不松,他便也只能坐在床沿,哪儿也不去。
偶尔听见她梦呓,他便要抬眼盯着她看上好一会儿。
“徐将军,喝口茶。”
青穹端来用荻花露水煮的热茶,见徐鹤雪伸手来接,他才发觉他衣袖底下半露的伤口,青穹立时睁大漆黑的双眼,“徐将军您怎么会受伤……”
鬼魅,难道也能被兵器所伤吗?
“没事。”
徐鹤雪垂下眼帘。
青穹不好再问,他看着徐鹤雪抿了几口茶便将其搁到一旁,依旧在床沿安静地坐着,他便不由将目光移到竹床上的年轻女子身上。
“徐将军。”
青穹看着她在睡梦中始终紧紧攥着徐鹤雪的衣袖,指节上沾到衣袖上的血,也被徐鹤雪擦拭干净。
他忍不住问:“您心中,是如何想倪姑娘的?”
如何想她?
徐鹤雪被他这样一问,他的视线又不自觉地落在倪素的脸上,她的面庞已经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眼皮浸着薄红。
她险些,死在乱蹄之下。
胡杨林尽头的山坳处也许仍在酣战,而此处却是听不见的,帐中烛焰闪烁,徐鹤雪在这片暖黄的光影里静坐,听着她清浅的呼吸声。
半晌,他开口:
“不敢毁。”
第81章 行路难(二)
月寒风凛, 原本静谧的军营中忽然杂声四起,甲胄碰撞,步履声繁, 诸般呼痛的惨声,还有营中医工匆忙命人烧热水, 找伤药的呼喊。
徐鹤雪在床沿静坐,忽而睁开眼,他看着竹床上昏睡的姑娘, 不知何时她的前额又爬满细汗,他拿起布巾替她擦了擦, 随即才伸手从她松懈许多的指缝间抽出衣袖, 一手扶着床沿, 艰难地站起身, 重新戴好面具。
才掀开帐帘,徐鹤雪迎面撞上一身血腥气的秦继勋,他手中的宝刀还沾着淋漓鲜血, 脸上与手背上都有刀伤还未来得及包扎,这么一相撞,徐鹤雪踉跄两步, 秦继勋立即要上前扶, 却见他扶着一旁的帐帘,站直了身体。
“倪公子, 你没事吧?”
秦继勋语带关切,“可寻医工瞧过?还有倪小娘子, 她……”
“我们都无大碍, 秦将军不必担心。”
外面虽灯火通明,却并非是倪素亲手所点, 徐鹤雪听见他的声音才辨认出他是谁。
秦继勋扶着他走到外面的火堆前坐下,“苏契勒自戕了,他的裨将扎赫拼死抵抗,已为段嵘所杀,剩下的那些胡兵,大都拼死抵抗不肯投降,还活着的,我亦如你所言,将他们绑了回来。”
“只是……”
秦继勋的神情凝重许多,“杨天哲说,苏契勒帐下大将石摩奴领着数万精兵已近汝山,若非如此,杨天哲今日也不会如此及时地出现在苏契勒后方。”
秦继勋虽一早遣人去汝山给杨天哲送信,请他一同围困苏契勒,但有苏契勒事先放出的消息在先,杨天哲未必会全信,他之所以能如此迅速地领着起义军赶过来,是因后方丹丘大军逼近,他不能后退,只能往前。
“南延部落的人一向如此,即便你能将苏契勒活捉,来日石摩奴兵临城下,他一样宁死也不愿自己成为雍州军威胁石摩奴的筹码。”
徐鹤雪若在两军交战时将苏契勒带走,扎赫等人一定会拼了命地来追赶他,他便不能带着倪素顺利冲出重围。
但那时,徐鹤雪也已料到如今这个结果,苏契勒的态度便是石摩奴的态度,石摩奴作为苏契勒的拥护者,又是南延部落出来的大将,苏契勒一旦落入雍州军的手里,石摩奴心中便会明白苏契勒的选择。
乌络王庭以能力为先,苏契勒此番遭逢大劫,即便是活着回到王庭,他亦不能在自己的父兄面前抬起头。
“可按照我们之前的计划,今日本该暂留苏契勒的性命,这样沈知州的奏疏才有足够的时间送到云京,后方的援军也能及时赶到。”
秦继勋刀锋嵌入尘土,他一手撑在刀柄上,火光照得刃光凛冽。
徐鹤雪半垂的眸子毫无神采,他依旧面无表情,只一手扶在膝上,“秦将军,后悔吗?”
“十几年来,我心中觉得后悔的事很多,但唯独今日这件,我绝不后悔。”
秦继勋才经历了一场战场上的厮杀,他并无疲态,反倒精神奕奕,整个人如同一柄生锈的刀,今日见了血,才褪去锈迹,显露森然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