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157)
“那你就继续相信你的证据!”孟云献在伞下盯着他,“十六年来,你蒋先明不是一直也没怀疑过么?只因崇之临了的一番话,你便来问我?那我,又该去问谁?!”
雨水浸湿蒋先明的幞头,他一时哑声。
“你是天子近臣,这桩粮草案若是你来上奏,你的下场只会比崇之更惨,我理解你一时的犹豫,亦知道你蒋御史清正刚直,并非怕事之辈,”雨声掩饰诸般杂声,孟云献走近他,“可今日我想问你,你以为官家为何将你看作近臣?”
蒋先明是直臣,张敬亦是直臣,但蒋先明是官家的直臣。
若是蒋先明重提粮草案,即便是手握钱唯寅这个铁证,也必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因为他是敕令如天的局面当中,正元帝留给世人的障眼法。
正元帝用他来告诉世人,你看,朕亦有直臣在侧,并非独断专行。
摆设而已,兢兢业业十几年,一门心思为君父肝脑涂地,死而后已,竟真以为自己是官家倾听民意的耳目,是为民请命的喉舌?
官家不欲听他说话时,他一样什么也不是。
蒋先明紧握伞柄,怔忡半晌,忘了开口。
“蒋御史,看清你自己的处境,比什么都重要。”
孟云献点到即止,不欲再与他多言,转身踩着泥泞的山径,朝前走去。
孟云献的马车离开,夤夜司使尊韩清才从另一边的山道上走出来,他瞧着不远处雨幕里呆立的御史中丞蒋先明,对身边的年轻人道:“一会儿你与咱家祭拜过张相公,便即刻启程去泽州,你也不要指望从那帮犯官口中挖出什么不一样的说辞来。”
“张相公前脚带钱唯寅入宫,翰林侍读学士郑坚后脚便上了奏疏泼脏水,这些日子也足够他们在泽州坐实张相公私受良田,结党营私的这项罪,你也不必多管,咱家遣你去,也是想你避一避你父亲给你惹来的祸事,你这阵子被暗杀多少回了,弄一身伤,便去泽州养一养。”
韩清叹了口气,“夤夜司是官家的夤夜司,如今只有坐实张相公的这项罪,才能按压底下的民愤,为张相公翻案这事儿,夤夜司是不能沾的。”
韩清心中亦有苦楚难言,孟相公不能在朝中插手张相公的案子,而他亦不能被君父察觉出什么,更不能轻易与孟云献往来。
君父令夤夜司遣人去泽州监督地方清查处置涉事官员,夤夜司便绝不能在此事上违背君父。
“使尊放心,周挺明白。”
周挺颔首应了一声。
清明之际,雨水繁多,周挺随韩清去张敬墓前祭拜过后,便骑了一匹快马入城,只回府简单收拾了行装,便带着晁一松等人启程往泽州。
骑马途径南槐街,周挺一拽缰绳,垂眸片刻,还是翻身下马朝那间医馆走去。
“咦?倪姑娘好像不在啊?”
晁一松敲了几下门,也没听见里面有什么声音。
周挺看了一眼紧闭的医馆大门,一言不发,转身走到对面那间药铺,阿芳正在打瞌睡,听见脚步声,她一回头,便撞见那双漆黑泛冷的眸子,便一个激灵,“你找谁?”
她觉得这个人有点眼熟。
“对面医馆的倪姑娘,你可知道她去哪里了?”周挺问道。
相似的情境,阿芳一下对他有了印象,她看他腰间佩刀,心中有些怕,便老老实实地答:“她只说,要出远门一趟,我也不知她去哪儿了。”
“别是回雀县老家去了吧?再也不回来了?”
晁一松在后头说道。
“好像不是……”
阿芳怯生生地说,“我听她说话,似乎是还会回来的。”
“她是何时走的?”
周挺沉默片刻,问道。
“走了有几日了。”
“多谢。”
周挺转身出了药铺,晁一松凑到他身边,“小周大人……”
“出发,去泽州。”
周挺上马,打断他。
从云京到雍州路途遥远,倪素与青穹结伴,走了没几日,便因一阵急雨而在沧县的一间客栈中落了脚。
倪素请跑堂买回一篮子的香烛,天还没彻底暗下来,她便在屋子里点燃数盏灯烛,然后坐在桌前用饭。
她食欲不振,吃得很少,但青穹胃口很好,几乎是风卷残云。
夜里倪素沐浴洗漱过后,便抱着药篓掀开被子躺到床上,屋中明光闪烁,她脸颊抵在软枕上,看着药篓中莹白的光,它有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只要她伸手,它就会贴上来,连尾巴也会动。
她将被子盖在药篓上,看它在里面浮动。
棂窗外雨声杂乱,倪素抱着药篓闭起眼,她偶尔会听见莹尘细微闪动的声音,这几日,她已经习惯这样的声音。
而伴随着这种声音,她做了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