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牛挽歌+番外(288)
金家恶心,之前一无所知的她恶心,知道了一切后还这样光明正大地霸占一切好处的她,更是恶心。
她用力捏紧了手中的半个苹果,流淌在手指上的汁水因为糖分像是黏稠密不透风的蜜——又是另外一种恶心。她用力地扔了出去,半个苹果狠狠撞在未铺到地毯的地板上,深棕的色泽上是富贵的蜡光,它高高的弹起,像是故事里所有对命运抗争的小人物,然后过于残酷的现实让他们又重重地摔下去。
自以为是的奋力一击,在摔烂后,其实什么也不是。
她盯着那摊与呕吐物无异的半个苹果,像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什么也不是。抛开金家小姐的身份,剥离金伊瑾这个名字,她和路边肮脏的呕吐物一样,什么都不是。
她再也无法忍受,逃似的离开房间。屋外骤降的温度让她打了一个哆嗦,发热的脑袋在这样寒冬腊月下浇了一桶冰水——彻底清醒。
她摸上了自己的脸,温热到发烫,可能是之前房内的暖气,也可能是恼人的怒意,无论哪种她都应该羞愧。刚才的举动太过有失金家大小姐的体面,这与她长久的礼数相斥,也与她骄傲得意的脑袋不符。
她深吸了一口气,已经干涸在手指上的汁水闻不到苹果的芬芳清甜,反而带上了一股不知何时沾上的腐烂味。她拧开门把,暖气争先恐后地跑出来,驱散了身体一半的寒意,后半依旧在刺骨的寒冬中。
她面朝温暖的四月春,仆人弯腰背对着她,正在收拾那些残渣。对方年纪不小了,年少记忆中还算是保养得当的脸上爬上了细密的纹路,下垂的脸和眼角,都是青春不再的表现。两鬓斑白的头发再也藏不住,纵使从背后看过去,整齐仔细盘在脑后的头发也是泛着黄的白,像是深秋的树木。
干枯、沉沉的暮气里透着丝丝的死意。
若是以前,不看僧面看佛面,她会心软地让对方放着叫更低一等的仆人来收拾。年纪大的人手脚不便,尤其是腰不好,她屋子里的又是羊毛做的地毯,面上有着无数根透明的、并不柔顺且扎人的毛,很难处理,之后又是一股挥之不去的气味。羊毛地毯厚实又大,光是卷起来就要两个人才能抱得动,而且不能用木棒捶打,只能小心翼翼地沾着点冰水用肥皂动作轻缓的揉搓,然后挂起晾干,才能不损坏羊毛本身的材质。
她作为金家唯一的小姐,其实从未关注过这种无用的事,但现在,这些细节就像是经历了无数遍自然而然地就出现在脑中。她抬起手,按着太阳穴,微冷的手指并没有因为拂面的暖气热起来,按在温热的皮肤上,也没有被捂热。
春天和冬天这两个季节相接得很紧密。按照历法,冬天离开春天到来时,你根本无法用肉眼和人体去感知,你永远只能在褪去厚重的衣物,或是看见枝头的新发的嫩芽时,后知后觉的恍然大悟。
这是属于人才的迟钝,因为得到了太多,所以在已知的事情上,永远不会花心思地去关注、留意。
她放下了手,握在了门把上。金属比她的感知要敏锐得多,并不冰冷的温度是一种预知,春在悄无声息的时候已经到来,她沉默了几秒,声音穿过大大的缝隙道:“我去看看母亲。”
门被温柔地关上,只有门锁转动的声音。人总是可以善待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正如最后关门的人总是最轻。
开放先进的西式教育总是写着各种“人生而平等”的话,但奇怪的是,西洋那边贫富差距明显的令人张目结舌。她生来就是高人一等的阶级,在接受这样观念洗礼时,并不赞同。但人是一种群居性的动物,这种群居可以以性别、阶级、学识、观念等各种稀奇古怪的理由划分,留学的不乏有钱人,但书读多了难免会有些酸腐的清高。
她闲暇时也会看一些国内女作家的书,多年的封建似乎把女性的眼界与格局束缚了,哪怕高喊着自由和解放,仍是只能看到可怜的四角天空,于是书里都是毫无新意的风花雪月,新潮一些的,以批判人伦标榜着道德的制高点,抨击着这个无力撼动的旧社会,实则仍是满肠风月依旧。
于是在国内富人与穷人分明的界线似乎被大洋彼岸模糊了,纷纷都以笔为舟,以文为气,在陌生的国度里共同泛起了“同胞”的友谊。她心里耻笑,但聪明的脑袋让她清楚地知道盲从的重要性,枪打出头鸟,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消失在“多数”之中。
她举着香槟,坐在游艇上,迎着无边的海与腥咸的海风,耳边是嘈杂的高谈阔论。文无第一,人在激动时总是难以控制情绪,她并不吝啬从众的笑容,但发散的思维和视线始终都落在了来往的海鸥上。与海鸥有力的翅膀相比,它们飞得并不高,起先她认为这是一种对海的眷恋,后来她发现只是一种简单的生存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