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莺娇(29)
想让公主一生安稳,远离朝堂无忧无虑地生活,他左思右想,直到月上柳梢头才有个合适人选。
工部侍郎修枫,外形出众,人品清贵,家族乃世代书香又远离皇族争斗,对方还在工部任职,婚后可在长安开府,他若是念着,仍有机会相见。
执笔一挥,几个清俊飘逸的小字便落下,微抬笔尖,忽觉心内空空,像被人从心口挖去什么似地疼,他握笔的手颤了颤,差点将墨迹点晕,连忙推开,无法再看。
窗外微风乍起,吹得屋内竹帘啪啪乱响,矅竺拿了件翻领毛袍进来,抬头环顾四周,埋怨这殿中的门窗未免太陈旧,到处透风。
“明儿让工部的人来瞧瞧,春天晚上也冷呐,别冻着大人。”说话间将袍子搭在对方肩膀,瞧探花郎眉尖蹙起,眼神飘忽,似乎听不见自己在说话,他俯身跪下,轻声问:“时辰不早,奴现在把灯剪了吧?”
苏泽兰才回过神,笑了笑,“不用兴师动众,我也待不了多久,再说以前破窗寒屋都住的惯,如今裘衣在身,还有你这么聪慧的人伺候,怎么突然变娇气,动不动觉得冷。”
语气带有一丝轻蔑,矅竺极为机警,明白探花郎之前受尽苦楚,轻轻叹了口气,“大人,不要怪奴多嘴,如今大人地位已不同往日,我们段主使曾说过一句话,水至清则无鱼,奴愚笨,不知用得对不对,就是该有的场面,咱们不能缺。要么知道的人,会夸大人清风明月,不晓得的哦,还以为咱们故意端着呐!也不利于将来走仕途啊!”
苏泽兰一怔,仰面笑起来,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不愧是段殊竹放到身边之人,一个小太监说起话来头头是道。
让他生出和对方聊一聊的心思。
矅竺是段殊竹的眼睛,又何尝不是他的喉舌,这一来一往的线啊,从来都不是单向行走。
苏泽兰往后靠了靠,矅竺立刻把软枕放过来,他示意他去烧盆碳火过来,红木炭一下下在金牡丹盆里泛着红光,时不时炸出火花。
“这碳火真好,奴都没见过,竟连烟火气都没有。”矅竺第一次瞧见进贡的碳火,满眼惊奇。
“这是西凉国的无烟火。”苏泽兰喃喃回着,又是小殿下送来的东西,他这些年所有的一切,但凡能用得上,哪一个不是她蹦蹦跳跳放到门口。
伸出手,暖意从指尖蔓延,火星飞起,噼里啪啦,他沉了沉眸子,随口问:“你在宫里长大,见的人也多,若说识人,恐怕谁也比不得你们枢密院。”
对方微翘的唇角显出一丝得意,语气却很谦卑,“大人过誉了,虽然奴瞧的人多,但没什么见识,不好说,比不得上面的公公们。”
苏泽兰仍垂眸,眼睛只看着火,悠悠道: “那天来的修侍郎你见到了吧。”用火钳翻了翻碳火,抿一下唇,“你觉得他如何?”
矅竺有点意外,长长地嗯了声,看对方俊美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心里摸不透,只能试探地回:“大人指的是哪方面?”
“人品,仕途。”
他又寻思一会儿,小心答:“奴眼皮浅,说错了大人别介意,我看大人还挺喜欢那位修侍郎,奴就一般啦。”
“怎么讲?”苏泽兰眼皮动了动,绕有兴致地:“有话不妨直说。”
小太监挺直身子,拂子放到一边,道:“大人,奴觉得那位侍郎看上去倒气派,听他说话也极有风度,家世嘛,算得上还可以,但总觉得性情过于死板,不是灵活之人,将来官运恐怕不行。”
苏泽兰又笑了笑,“你们这帮人啊,眼睛都长到天上去,看人先看官运,全然不顾其他,依我说只要人品清贵,性情好,能依靠终生就行。”
矅竺听不明白,对方拢了下毛袍子领,声音如叹息:“如果我要是有个女儿,招他入赘,应该……还不错。”
小太监机灵,话锋一转,“大人说的是,若是选女婿 ,那可一等一得好,有学识脾气又温和,长得也俊,人品佳,就像说书人常念叨的那个少年风姿,东床快婿啊!哪家女娇娥会不喜欢。”
苏泽兰没应声,手中火钳一摞,那碳火顿时炸出无数个火星,燃在空气里,映着他素来美艳的脸上顿时杀气腾腾,吓得对面小太监还抖了抖。
“是嘛——”他低低地说:“任是谁……都会喜欢。”
矅竺一时噎住嘴,瞧对方神色莫测,那是该附和还是沉默,要知道有关苏探花郎的传闻可不少,他自小就听,据说连亲生父亲都下得去手,也不知真假。
偏这人又长了副妖艳容貌,给这种恐怖传闻增添浓墨重彩的一笔,此时面庞照在一层火光中,眉清目秀,眼波如霞光,却又有暗流荡在深处,一股寒意,倒有点像个妖孽了。
小太监不敢多言,半晌问:“供奉,小的莽撞,大人可是有心事?”
苏泽兰微合双眼,挥挥手,“退下吧,明天别让工部的人来,我懒得见。”
第26章 暖莺春日
春日雨也是软的雨,细细密密,滋养万物,空气中全是潮湿气氲,雨水落在宽大浑实的殿角屋檐,恐是太柔些,不过激荡起一阵青烟,转眼便了无痕迹。
清晨,宣政殿已散朝,皇帝习惯在紫宸殿接着批奏疏,今日一待竟到了午后。
兮雅携两个侍女小心走进殿内摆膳,抬头先瞧珠帘内的李公公,对方摇头挤眼,她明白那是陛下心绪不佳,轻声吩咐先放到外面。
李琅钰点头,兮雅这丫头聪明,省不少心,余光瞧沉着眸子的帝王,目光在淡黄蜀纸上游移。
退朝时天还未亮,这会儿已经过了午饭,年轻帝王就是勤勉,但一份奏疏看了一上午,表情时喜时怒,他当然知道非同小可。
那是翰林院新上任的供奉苏泽兰,提议给十七公主选驸马的奏议。
按理说陛下一直为公主和亲烦心,如今有了可以顺理成章的由头,应该高兴才对,但对方眉头紧锁,浑身上下一股阴郁之色,让人心里没底。
他微微俯身,试探地问:“陛下,午饭已经备好,初春需进补,别累坏身子。”
对方没吱声,李琅钰也不好催,又兀自垂眸低首候了半晌,方才看皇帝用手揉了揉眉心,闭上双眼。
“撤下去吧,弄点茶吃。”
“陛下,没用饭就吃茶对脾胃不好。”朝兮雅使个眼色,对方立刻会意,端上雕金紫檀木食盘,轻轻走过来,跪在地上道:“主上①,今儿御膳室做的杏仁红枣粥,冷修羊,生鮰鱼,樱桃毕罗,透花糍……”
还未讲完,只见对方不耐烦地挥手,“左右不过这些甜腻腻东西,还是煮茶来吃,配一碟酸枣足以。”
兮雅回说是,抬眼皮瞧李琅钰,那位眯一眯眼,再次服帖道:“陛下,尚医局的孙医官说春日宜省酸增甘,以养脾气②,还是吃两口吧。”
帝王蹙起眉,连吃个饭也要被人左右,胸口怒气更胜,眼梢凌光一闪,李琅钰立刻闭上嘴,满脸讪笑。
听天子哼了一声,冷冷地:“养身养心,与其在这些事上做文章,不如想办法让我顺心!一帮没用的定西。”
手啪一声落在龙案几上,震得如山的奏疏颤颤巍巍,李琅钰赶紧跪下。
皇帝由于前朝之事不顺心,与他们本无关系,但天子不可随意发怒,将身边人当作出气筒也属常事。
屋内一片静寂,唯有金牡丹碗底碰在木食盘上,断断续续,发出细微,战战兢兢的响声。
空气里的窒息感扑面而来。
年少登基,处处掣肘,他恨得咬紧牙根,不想让皇姐和亲,便要送她出嫁,换汤不换药,总是眼睁睁地看着姐姐嫁给一个外人。
女子到底与男子不同,他可以有做帝王的觉悟,娶一个众人可心的做皇后,但只要想到皇姐穿上嫁衣,在另一个陌生男子怀里,心瞬间如置与烈火之上,焦灼难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