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莺娇(108)
不成想弟弟的心思竟如此之深,茜雪呼吸不自然起来,明明那日说一切都由她做主,这次却愈发要致对方于死地,还亲自下手——弑君啊,谁能担得起如此滔天的罪名。
公主脸色难看,段殊竹又加了点温热酥茶,怕对方一时接受不了,语气轻柔许多,“公主不必过于担忧,其实这件事也不是没有回环的余地,依臣看天下只有公主能解开,解铃还须系铃人,公主何不问问陛下,为何如此记恨对方!恕臣直言,天子对于苏供奉的恨,实在不一般啊,就连在支越大战之时,那位临阵倒戈的副将军——”
后半句话突然放慢了语速,显得意味深长,公主似乎明白点什么,段殊竹没可能对自己交底,如今整件事的核心就在于皇帝对于苏供奉无缘无故的恨,若说看不上对方,顾虑他会和自己在一起,实在说不过去。
茜雪站起身,轻轻道:“今夜多谢主使,能够告诉我实情,后面的事本公主自会处理。”
她转身离开,娇柔窈窕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段殊竹靠在石舫的雕金栏杆上,垂眸不语,想来公主也难做,亲弟弟与心上人,哪一个更重要呢!
伍儿换一个新手炉来,不放心地:“主使,晚上天冷,仔细自己的腿伤,别冻着,何必为了那些没必要的琐碎心烦。”
对方叹口气,说心烦,他还真有件事犯愁,扭头问:“你今天去长安,听到宫里的流言了吗?”
“奴听到了,传得风言风语,等不到陛下回宫,恐怕就会知道。”
段殊竹蹙起眉,狠狠地:“这个祸害,都快打入死牢还能散布谣言,苏泽兰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旁边的伍儿笑,“奴多嘴,这位供奉行事手段果敢狠辣,倒是很有主使的风采啊!”
作者有话说:
预知是何谣言,下回分解,哈哈哈。
第91章 春风花草香(七)
星子落了闪, 荡在月色不明的湖面,一层层翻滚,呜咽一下又没了影。
光华湮灭在段殊竹眸子里, 映出他唇角悬着的笑容。
“苏泽兰倒像我!”语气不好, 却又不是生气腔调,冷冷道:“我可想不出这般主意,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你去找人传话,无论如何, 传出天子并非先皇血脉, 有损薛贵妃清誉,这种谣言我不愿意听,叫他好自为之。”
伍儿应声退下,却瞧见竹儿①捧着一束不知名的蓝紫色小花,来到段殊竹跟前, 怯怯地问:“主使,临出门前段小娘子让奴采水边的花儿,说叫做勿忘我,奴不知找的对不对?”
段殊竹捡起一朵, 放鼻尖闻闻,淡淡清香, 笑道:“你被她耍了,那是波斯使者带来的花,这里可没有,扔了吧。”
对方腼腆地点头, 并不做声, 还是将蓝紫花小心收好, 躬身问:“主使今夜可回长安?”
段主使摆手,撩袍子走进石舫内,“就歇在此处。”
舫内灭了灯,月光便整个倾泻下来,他望着偌大的花屏,夜色里愈发舒展在眼前,那些竹子凌乱了影子,鲜红被黑色渲染,已经看不出本来模样。
“殊竹图啊——”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忽觉一阵梨花香气飘过,左右瞧去,并没发现绽放的花儿,自嘲地笑了下,低语着:“贵妃,我欠你的都记得,且放心吧。”
他闭上眼,似乎看见一双空灵迷梦的眸子,缓缓靠近,浅笑嫣然,“主使来了,怎么好久不到子华殿里啊!”
“我曾问父亲,竹子都是翠绿色,怎么节度使家的公子偏偏叫做殊竹,殊不是红色嘛,父亲说红色乃我大棠国色,此位公子日后必成大器,不是一般人物。”
“段公子,若是能够重来一回,你可愿与我比翼双飞。”蝴蝶般的睫毛颤抖着,慢慢没了声响。
薛婉颜——薛贵妃,曾经金陵太守家艳名远播的千金,与自己从小订过亲的薛娘子,终归还是死在他怀中。
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要她的命,但确实也脱不开关系,当年为了皇权独揽,眼睁睁瞧着薛家满门被抄,硬是做了壁上观,只剩对方一人,心灰意冷才会服毒。
他想起在宫里刚遇见她的模样,挂着细纱帷幔的步辇缓缓驶过甬道,光华四射,奇香扑鼻,坐在中间的女子乌发如云,如梦似幻,而自己只是个刚从枢密院出来,到太子跟前侍奉的下等太监,正小心翼翼地捧着御洗金盆。
那雕刻牡丹的金盘闪着光,激得他半闭起眼睛,只能低头跪在地上,又由于跪得太久,膝盖上瘀痕一片,疼得几乎匍匐着,瞧见初春飞落的梨花,满地雪白。
却不知步辇里的女子竟轻轻撩开帷幔,荡了一水春光过来,目光落在年轻宦官绿色袍衫上,微微红了眼眶。
旁边的侍女好奇,试探地问:“薛良绨怎么了,可是被风迷住眼。”
薛婉颜点头,转过身笑了笑,仿若自言自语,“刚才看见个太监眼生。”
对方也探头瞟了眼,顿时粉面桃花,兴奋得很,“哦,是他啊,李主使才送来的人,说话办事机灵又得体,还生了副书生般好模样。”忽地压低声音,“据说以前是金陵节度使的公子,可惜那家被抄了,才没入掖庭。”
“金陵节度使家的公子——”她默默念着,瞬间泪水湿润眼尾,只能在心里嗫喏:段殊竹。
段殊竹——他不禁打个寒颤,忽地想起她柔软身体在怀中渐渐僵硬,那份感觉还在,王座之下,白骨成堆,死在手上的人多了,一个枢密院主使绝无可能是善男信女,但只有薛婉颜的死记忆犹新,实在由于对方没有任何罪过,完全是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在最好的年华香消玉殒。
而她的一片深情,直到服毒前还戴着自己无意间落下的梨花簪,他也不傻,如何会不知。
可惜情意难改,他早已将心交给那个在九华山流云观的小道姑,任是谁也要不走了。
薛婉颜离开,留下家里祖传的殊竹图,他让人把这副画放大,描绘在花屏之上,也算睹物思人,唯一与对方的安慰吧。
月上柳梢,淡淡黑云下飘着青烟几缕,十七公主急急回到沉香殿,端坐在榻边,出会儿神,抬头问一边神情同样忐忑的秋露,“你去长生殿看看,如果贵妃已经睡下,告诉李琅钰,我要见皇帝。”
对方瞧了眼屋外暗压压的天空,犹豫着:“公主,天色已晚,有事明天再说吧。”
“不——事不宜迟,而且夜深人静,周围没人最好。”
侍女点头,不大会儿就回来,附耳说陛下已经在长生殿后的花房等待。
茜雪站起身,今夜三番四次要面对心惊肉跳的场景,但她实在等不了,心急如焚。
花房里的花儿五颜六色,随着春天的降临渐渐绽放,翠色下掩着一半花骨朵儿,打上露珠,另有一番娇艳颜色。
正中间的黄花梨案几边,棠檀桓靠在罗汉榻上,淡金色圆袍荡在腿边,绣着飞龙盘旋,蜿蜒而上的龙形显得身材越发修长,眉宇俊秀,肤色依旧透着点惨白。
茜雪独自走进来,看天子仿佛顿着了,轻轻蹲下,俯身在对方腿边。
时光仿佛停住,夜深人静,唯有鼻尖的花香慢悠悠飘散,她渐渐失了魂,刚才来的路上,心里还翻滚着的那些情潮涌动与困惑疑问,似乎瞬间便不存在,她眼前是弟弟虚弱面颊,想这是从小与自己一起长大的亲人啊,无论他变成任何样子,这点都无法改变。
不知过了有多久,棠檀桓方才睁开眼,习惯性地将风罩给对方披好,虽然不忍心破坏此时柔情缱绻的画面,但又不得不开口,姐姐深夜来访,他心里有数。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苏泽兰确实没做过,这件事瞒不了多久。
“姐姐,你——”顿住半晌,千言万语聚在心头,也不过轻轻说了句,“冷不冷啊?”
茜雪没抬头,眸子始终低垂,瞧着不远处那朵不知名的花苞,悠悠地回:“不,挺暖和,陛下呢,觉得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