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莺娇(10)

作者:春潭砚

“奴明白了。”

李琅钰领着小太监离开将军府,段殊竹继续半躺在榻上晒太阳,今日是久违的冬日暖阳,金光落在眼皮上,不大会儿,耳边响起清脆悦耳的笑声,感觉到一只毛茸茸的脑袋靠在胸口。

“父亲大人又偷懒,母亲和将军夫人出门前都说啦,让咱们剪好彩胜过节呢,姝华要最好看的人胜。”

小女孩瓮声瓮气的声音,让他忍不住唇角轻牵。

段殊竹睁开眼睛,一只手把刚过五岁的小女儿抱起来,笑着问:“我怎么记得这是你一个人的活啊,没听你母亲说还要我也做!”

姝华撅起嘴,“母亲说了,我听见了,父亲睡了,所以没听到。”

他捏着她的小耳朵,宠溺地回:“好,你说了算。”

小女孩生了双杏仁眼,和母亲一个模子刻出来,但鼻唇形态都来自父亲,峨眉飞入两鬓,薄唇如画,点在雪白皮肤上。

给外面说是领养来的孩子,其实是他亲生,毕竟身为宦官没有净身属于大忌。

段殊竹当年没了良心,爬上枢密院主使这把交椅上,从没想过还能有这一天,妻女相伴,享受天伦之乐。

他的指尖滑落在小姑娘粉色的脸颊上,眼神温柔。

“父亲,我问你一句话啊?”小丫头淘气,一本正经好奇地:“我听说父亲官做得大,天下谁都不怕,只怕母亲,是不是真的啊?”

两只眼睛睁得圆䒾㟆鼓鼓,满满都是天真无邪。

段殊竹笑出声,“听谁说的?”

姝华指着一路小跑过来的随身太监玖儿,“喏,他说的。”

吓得对方差点没跪下,气喘吁吁,“小姐,饶了奴吧,奴该死。”

段殊竹起身,把女儿抱起来,觑眼一瞥,玖儿的冷汗当即就落下来。

对方却收回目光,乐悠悠地朝着自己的女儿,“说得对,我就是怕你母亲。”

姝华笑得满眼春光,“母亲有什么可怕,她脾气那么好,对咱们多温柔啊。”

段殊竹抱着小丫头往屋里走,极有耐心,“怕不是因为别人凶,怕是因为在乎,由于喜爱。”

“哦,那其实就是……父亲特别爱母亲,对吧。”

段殊竹点头。

屋里的案几上已经摆好彩纸与剪刀,在金光下闪着五彩斑驳,流光溢彩,等着裁制段小姐最喜欢的彩胜。

棠烨朝把年后分为七天,初一是鸡日,初二叫狗日,初三猪日,初四羊日,初五牛日,初六马日,直到第七天是人日,除了元宵节之外最大的节日,各家各户的女孩都会给自己准备首饰香花,盛装打扮。

宫中也不例外,虽然有尚衣局给的彩缕人胜,宫女妃子们也会自己制作,算是趁着过节热闹一番。

承香殿里,杏琳,春望,冬梅,夏雪几个大宫女正围在茜雪身边,兴致勃勃地做彩胜,手里翻飞着五□□箔与零碎缎子,簪玉鸟雀,绿稠兰草,还有时下最流行的人胜娃娃,不大会儿摆满了桌案,几个人相互往发髻上别,叽叽喳喳好比夏日的翠鸟莺啼。

茜雪捡起朵红牡丹花,瞧窗外天色不早,示意杏琳陪自己出去,宵禁之前还能去哪里,对方叹口气。

除了兴庆殿,没有别的地方会让公主魂牵梦绕,但凡有点新鲜玩意就想着往那边送。

“公主,咱们今天——”话音未落,就被茜雪打断,一边系着裘衣一边笑,“我明白,今天不是去玩,上次的食盒我总要取回来啊,那可是陛下赏赐的贡品。”

食盒再尊贵,侍女太监都能去拿回来,还不是借口,杏琳也没办法。

她们一路来到兴庆殿,这次守卫可看清楚,点头哈腰迎进去,依旧是杏琳守在下面,公主独自走上高高的台阶。

还没到近前就看见鎏金象牙食盒摆在外面,夕阳下,积雪中更显得颜色绚丽,人日是棠烨朝的大节,想必对方猜到她会来。

茜雪手里拿着彩纸牡丹花,轻手轻脚来到紧闭的窗户前,掏出洒蓝糊斗,沾了点浆糊在背面,小心翼翼地开始贴牡丹花。

这是棠烨朝的习俗,别的宫殿早就五彩灿烂,苏供奉这里也不能少。

小公主怀着这样的心思,提裙走到一个个窗子前,将亲手剪的牡丹花贴在上面。

手臂伸展,夸大的衣袖仿若蝴蝶翅膀,随风微微抖动,纤细的腰肢被夕阳无限延伸,漂亮绝伦的剪影就落在地上,让靠在青枝屏边的苏泽兰失神。

小公主真得长大了,好像去年还没有如此高挑的身姿,而此时曲线玲珑,乌云发髻高挽,俨然一副青春女子的姿态。

不由得感叹起在幽闭中的岁月,一晃十几年过去,当年比茜雪还小呢,众人口中的锦绣年华,自己就是在兴庆殿里默默度过。

所谓青春年少——自嘲地笑了声,他这种人,从出生就被抛弃,还谈什么年华。

青葱岁月,豆蔻年华,那是记忆中无忧无虑的小公主,穿着七彩花裙偷跑出来摘兰花的小殿下。

那夜他独自坐在落兰轩的亭子里,心中被无尽的恨意与愁绪撕扯,极尽折磨,是这个小姑娘将他从思绪的深潭里拉了回来,用天真烂漫笑颜与银铃般声音,像一个精心雕琢的娃娃,就连撅嘴生气的模样也可爱得很。

没想到一眨眼这么大了,岁月抛人容易过,心却还停留在那个雪兰湖畔的夜晚。

“我的名字叫做茜雪,苏供奉的名字叫做泽兰,连起来恰恰就是雪兰湖!对不对啊。”

稚嫩的声音犹在耳畔。

苏泽兰垂着眼帘,瞧地上的身影缓缓移动,心里没来由地一下下被牵着。

一个在外面贴,一个在里面瞧,贴花的人浑然不知,还怀着可能被对方嫌弃的忧心,忐忑不安。

苏供奉这个人总是没回应,她心里没底。

第9章 雪落长安

山舞银蛇,夕阳落雪,残雪被晚风卷起,涌入纯一的袖口中,冷嗖嗖,激得她打个寒颤。

公主站直身子,瞧亲手裁制的牡丹花,红艳艳燃烧在夕阳下,脸上全是笑意。

苏供奉不吭声也无妨,反正她都习惯。

茜雪提起鎏金象牙食盒,笑吟吟地:“供奉,我走了哦,元宵节再来看你。”

依旧无声。

她转过身,一边往石阶下走一边习惯性地打开食盒,想看看那碗让自己费尽心思的胶牙饧,对方吃了多少。

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粉色莲花彩胜,不是普通彩纸所做,像是书中的画撕下来又折好,那颜色新鲜得好似沾着露水,粉中透白,白中染粉,拿起来放到手中,底部是一枝蔓延的青藤,却是翠绿色,娇丽动人又生气十足。

好像莲花开在手中,沾了夕阳之色,放到鼻尖还有一股清香,鲜活足已引蝶。

她从没见过如此精致的手工,不禁讶异,早听说苏供奉生就一双巧手,以前常替娘娘们调琴,今儿算是知道名不虚传。

茜雪笑得欢欣雀跃,这定是给自己的彩胜,他们总算有来有往了一次。

她忍不住心里喜欢,又提着裙子跑回去,好像后面有人追着般气喘吁吁,“苏……供奉,这彩胜真好看,竟然还有香气啊,你的手真巧!”说罢不好意思地瞧了眼自己剪的牡丹,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看上去歪歪扭扭,实在不像朵花。

“供奉,等你有一天出来了,教我做手工好不好,太后总说我笨,学不会这些,我觉得……那是师傅不够好,若是供奉来……我一定做个好徒弟。”

苏泽兰沉默,心想自己何时能有出去的一天,就算有,真的要离开吗——

他的身子已经长在兴庆殿里了,和自杀谢罪的前枢密院主使李文复一样,李文复——亲生父亲,传闻中自己杀死之人,也不算完全捏造。

他是活在太阳底下隐秘的鬼,早习惯青灯古殿的日子,从来没想过走下那高高石阶。

唯有一次踏出这扇朱红色大门,是去年夏天趁着守卫送饭打盹的时候,百花盛开,蝴蝶飞舞,兴庆殿里无人打理的野花都开了,他出去采了几种,制成颜料,今日用在给小公主的彩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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