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潮(59)
“我就知道是你!就是你害的我家华。你这个贱人,还有脸来这里。”
曹老太蹒跚佝偻,此时似乎突然认出了她,伸出枯藤般的手,使劲儿攀住梁倾的手腕,拉扯着,瞪着眼睛,神情诡异。
“你赔!你赔我家华的性命。”
梁倾挣扎不开,不敢大动作,怕伤到老人,又要扯皮。
林家夫妇赶上来,看到曹老太,也是表情惊悚,上来拉人。
梁倾想挣脱曹老太的手,没想到她力气奇大,她没站稳,往后一坐,手肘自地上一撑。
停车场的地是细石子铺的,她随即察觉一阵尖细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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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姐姐手肘破了,得去卫生所。”林小瑶对前座开车的林韬说。
“好。”
“曹老太怎么会在哪里?”
林家夫妇不回答。
梁倾冷静地开口,说:“曹家华也埋在那里。”
无人多言。
梁倾的手肘擦破得很狼狈,上面粘着很多灰尘和细石子,手腕内里的骨骼处也有些微不适。
但这种疼痛却帮助她脱离方才的怖惧,陷入一种抽离的境地。
曹家与林家是旧时邻居,林慕茹与曹家华有相识于微的感情,但曹家华早早开始混社会,高中未读完就辍学离开望县,有人说他伺候在南城做违法勾当,有人又说他在北边做煤矿生意。
后他衣锦还乡,再回望县时,林慕茹已与梁坤离婚多年。
两人在梁倾十四岁时正式结婚。此后不久她便去了江城读高中。
但梁倾并不喜欢这个继父。
后来仔细想,她识人的直觉总是出奇的准确。
五年前的国庆,梁倾刚进大四,当时已如愿拿到P大文学院的保研资格。
她回望县过节,在林慕茹和曹家华的家中小住。
那日曹家华大醉而归,梁倾与他发生口角,林慕茹劝架,曹家华将林慕茹掀翻在地,拳打脚踢,梁倾目睹却无法将其制服,随即报警,警官姗姗来迟,只当家庭琐事处理。
事后面对梁倾的询问,林慕茹却始终保持沉默。
梁倾当时不过二十出头,一夜之间只觉得走入旷日持久的噩梦。
后来她寻求到公益律师帮助,通过邻里寻访,林慕茹的诊疗记录,以及银行转存,不动产抵押等等记录,帮助梁倾拼凑出一个长达五年的家庭暴力故事。
由经济控制,精神暴力最终发展成肢体暴力。
而她却一无所知。
一切都始于曹家华六年前的投资失败,和他长期以来的酗酒问题。可这都不是借口。
没有任何理由允许一个人将自己的无能,暴戾,脆弱全都怪罪于自己的伴侣。
讽刺的是,在那之后的半年里,林慕茹一直拒绝脱离这段关系,她甚至责骂梁倾为什么要不经她同意去做这些调查,聘请律师插手她的婚姻。
梁倾不解,与林慕茹的关系落入冰点。
后来这位律师为她解惑,解释了家暴受害者的习得性无助的惯性心态,解释了数据上来看,家暴受害者平均需要七次尝试才能脱离一段家暴关系。
直到次年春天,法院宣告了这段婚姻关系的结束。
...
远处春夜无尽的黑暗的田野,视线的尽头有一线霭霭的暮色,像一只邪恶的眼睛。
她冷漠地想起曹家华,想起方才的曹母,她有种冲动,要将他们全都付之一炬,烧起来,丢到田里,庄稼也会跟着烧,一直烧到山前,把沟渠和溪流都烧干,把青山烧成荒土和平地,把晚上烧得像夏天一样亮,这样她就可以直接从这里离开,离开那些困住她的东西,走到外面的大世界的白昼去。
距离那时已有五六年光景,梁倾已习得不再回首往事的本领。但偶尔夜深,她会突然被一种恐慌擒获,好像她仍步行在望县弯弯绕绕的街巷,那些记忆仍在拐角处等待,投下长长的阴影,要杀她个措手不及。
“舅舅。曹家是不是又来找过你。”梁倾开口问。
“去年真的一次都没有,今年找了两次...”
林韬自然是怕她在南城挂心,才一直没跟她说。
江城也算是大城市,曹家人从前在望县算是有势,但到了江城也不敢做什么过于出格的事情。年中来他们的粉店闹过一次,无非是害的他们没法营业,后又去林小瑶的学校门口堵过她一次。从前她都是放学自己回家,那次之后林涛夫妇便轮流接送。
“报过警么。”
“报过的。来了也就是警告两句。他们就是闹,也不打人,姐,你别怪我爸,他怕你担心。”
林小瑶甚少见梁倾神色如此惨淡。
“我怎么可能怪舅舅。”梁倾语气平静,问,”他们要什么...”
“无非是要点钱。曹家老头子前段时间去世了,几个侄子在商量分家。你知道的,这一家人一个比一个烂,从前依仗曹家华,现在□□除恶日子不好过,据说各自欠了一屁股高利贷。无非就是要钱。”
“要不 ... 我那里还有点钱。”梁倾叹口气。
“姐!怎么能给钱!他们会变本加厉的!”
“对。贝贝(梁倾小名),你别担心。他们也是到处打听找来的,等小瑶上了大学,我们俩也没有牵挂,大不了把房子卖了再搬个地方便是。”
“是啊。不能给!姐你咋这么心软。姑姑被害成那样,是他们欠咱们。法治社会,他们敢怎么样。”林小瑶附和。
梁倾怎可能是心软。她只是不想林家人同她一样,活在那不具名的阴影之中。
作者有话说:
家暴不局限于身体,精神控制,语言虐待,经济控制等等都属于家庭暴力!
第40章 老屋
回南城后的周五下午, 陈之越约梁倾吃饭,自然看到了她小臂和手掌上的伤痕,以及她手腕处的医用护腕。那天去了卫生所才知道, 皮肉伤倒是其次, 手腕韧带拉伤倒是要恢复一个月。
皮肤上的伤口呈现细长的形状,因还未完全结痂,需要时时上药, 因此仍显得有些可怖。
“墓园太滑了,摔了一跤。”梁倾这样解释, 又笑道:“当时医生说韧带拉伤, 我第一反应是还能不能打字。这算不算打工人基础素养。”
陈之越倒是没笑, 问:“去医院看了吗。”
“我们那儿小地方,医院在附近的县,去卫生所看了。”
他们今晚来的是一家南城很火的美式牛排餐厅。
陈之越说:“明天我陪你去医院再拍个片,别落下什么病根。”
他一边说着, 一边将盘中牛排切好, 自然而然地换到她面前。
“真的不用了。都过去好几天了。”梁倾推辞。
陈之越不赞许道:“你想想, 若是真有什么问题, 影响你以后工作打字,岂不是得不偿失。”
梁倾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于是说:“那我明天自己去就好了,不然你还得大老远从城南过来。”
陈之越没答腔,将服务生叫过来, 将他们点的红酒换成了无酒精鸡尾酒。
“伤口恢复得戒酒。”陈之越认真说。
梁倾素来在生活上不严谨, 此时也只能随他, 但又补充道, “你可以喝呀。”
“没事儿, 陪你一块儿。”
陈之越对她浅浅一笑。他今天没带眼镜,梁倾才发现他睫毛很长,向下垂着,因此更显出一种随和的气质。
甜点吃到一半,陈之越出门接了个电话,回来的时候见梁倾放下了勺子,便问她说:”走么?”
“去哪儿?你要是想看电影,我可以现在买票。”
“带你去医院看看。”
“现在?”
“是,南城大附属医院有个骨科教授是我爸的朋友。他刚下手术。”
“是不是太麻烦了。”
“没事儿,他老婆孩子都在国外,周末经常来我家蹭饭,赶明儿我要我爸加道他爱吃的红烧肘子就成。”
梁倾笑,没有推辞。细想又觉得这也有些间接见父母的意味,但她并不怵,于是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