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潮(19)

作者:飞天花卷

他以为周岭泉好不容易来一次颐泰,亲戚总要留他多坐一阵,他便将车内空调再调高一些,耐心等着。

团队里都公认周岭泉是个实在的老板,他虽不是那种热络话多的人,但在工作上处处提点,年底分红也绝不抠门儿。

至于工作之外的时间,就算是他作为助理也很少被差使去做些家长里短的事情。

张阳有种直觉,今晚周岭泉来西边这一趟,不只是为了探望亲戚那么简单。

他模模糊糊想着一些心事,譬如过两天的一个新项目签约在即,今晚他本是想跟周岭泉再过一遍前期文件的,想着想着,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好像睡了好些时候,又好像没有,忽然有人敲车窗玻璃,他猛的打了个激灵,醒了,再一看,敲他玻璃的正是周岭泉 —— 他方才不小心将门锁了。

他以为自己将老板晾在外头许久,着急忙慌地一边开了车门一边看时间,却发现离周岭泉下车不过二十来分钟。

周岭泉坐进车内,便不再多言,只是闭着眼,像是十分力竭,面上又有愠怒之色。

张阳知道他前天半夜刚从东京回港城周家,现在又回来北城,已经是很疲劳了,若不是什么大事儿不至于半夜跑来这儿。

不过周岭泉不开口,张阳也不敢问,只是将车向东往周岭泉的公寓驶去。途中红绿灯时,才敢往后座看看。

“江西南边那个项目先停一停。”他开口道。

“... 这个时候?”

这个项目做了一年多,张阳为之熬了许多夜,因此忍不住一问。

周岭泉没有说话。

“难道我们这边出了问题?怎么会在现在停下来...都已经审这么久了...”

周岭泉在后座做了个手势,张阳虽满腹委屈也还是暂时噤声。

“下周一会正式通知各方pens down。”他顿了顿,说,“不是我们内部的问题。下周你跟大家说,都休几天,调整一下。你也是。”

周岭泉虽面沉如水,但言语上没有什么情绪。大片大片灯光和黑夜织就的影子覆盖在他脸上,使他表情显出些狰狞。

-

过了半小时,车才驶入东三环。

手机亮了,是静音状态,周岭泉低头看了看,并未接。电话暗下去,接着又亮起来。

他这才接起电话,沉默了半晌,那边传出一个温和的女人的声音。

“你去西边找你外公了?”

“嗯。”

“你外公怎么说。”

“还能说什么,说都是岭章自个儿办成的。他没插手。”

那边的人没再顺着说下去,只模模糊糊说:“有什么不能白天说 ,你外公年纪也这么大...”

周岭泉笑笑,说:“您说世上的事情怎么都这么凑巧,岭章新官上任三把火,偏偏第一个烧到的就是我。”

张阳目不斜视地开车,但耳朵也不能自个儿捂上,何况周岭泉接了这电话就代表他也不需回避。不过他只听到一些关键词,云里雾里 —— 平时他与家人都是讲粤语来着,今天怎么讲起了普通话,岭章又是谁,这名字怎么听着有那么点耳熟。

不过老板没要他记下的,他当左耳进右耳出,不再探究。

周岭泉挂了电话,心里躁极了,下意识低头看时间,见腕上是空的,才记起手表落在梁倾那里。

他看出窗外,路边有个红底白字的停车标志。北城的冬天庞大而冷寂,否定了一切温暖的事情的确定性。

他面色阴沉地看着这座灰色堡垒,想起那天港城的机场到酒店,车刚拐个弯儿,身边陆佳琪正叽叽喳喳跟他说一些小女孩的话题。

陆佳琪是陆析的堂妹不说,周家和陆家也是常年有生意往来。

他虽然没有兴趣也还是耐着性子应和几声,抬头就看到梁倾站在路边,在这样类似的路标底下抽烟。神情说不出是疏离还是落寂。

其实与她不过是擦肩而过的关系。但那时候在人群里却轻易将她认了出来,还有种以为她在等他的错觉。

第13章 圣诞节

又是两周的加班加点,熬到了圣诞节。

当然梁倾并没有过节的闲心,12月是她们这些做资本市场业务的律师最忙碌的时候,大大小小的项目都赶着趟儿地在过年前做完。

港城圣诞节气氛浓郁,中环竖起棵五层高的金色圣诞树,其上金红色一片,点缀得流光溢彩。有一小支附近教堂的乐队在底下唱圣诞颂歌,筹集善款,路人驻足观看,报以微笑,慷慨解囊。

梁倾坐在窗前,偶尔远远看一眼。

她已经在这间会议室熬了将近一周,是个很急的项目,其他各路的日子也都不好过,几方律师,投行的人等等都聚在这个房间里,不停地修改,确认细节,有时还要和别的中介掐架。总之气氛紧张,人人都熬得油尽灯枯,一点就着。

梁倾额外重视这次机会,这是秦兆名加入所里后的第一个ipo,也是她给秦兆名做的第一个case。她从十月起完整参与了前期的尽调,访谈,到现在跟到了交表的冲刺阶段。

这段时间,原本在这个项目上一直带她的律师突然离职,她虽然还是新手,却突然成了对这项目最为了解的人,也因此比平时多担了些责任。

虽然异常辛苦,但她觉得这算是天降的运气,笃定要在秦兆名那儿留下些好印象。

投行被发配在这儿驻场的也是个新人,叫Jenny,典型的香港女孩,说话比较直截,性格也比较张扬,转眼就和各路中介都混了个脸熟。梁倾挺喜欢她这种个性的。

这天晚上十一点已过,Jenny问她要不要一起叫个宵夜,扬了扬卡说,客户买单。

梁倾忙得四脚朝天,连晚饭都没吃,自然欣然答应。

夜宵点的是正餐分量的烧腊饭,梁倾吃得不少,吃完去了一趟洗手间,洗了把脸,不知为何酒足饭饱却突然偏头疼了起来。

Jenny见她面色不太好,关切问她是不是身体不适。

梁倾笑笑,掏了止痛片出来吃,说,就算病也得等两天再病。

Jenny从包里掏出一盒保济丸递给她,回头接着吃饭。她虽然干瘦,但食量挺大,中途手机响了,她手上正占着,见房里也没别人,便翘着兰花指点了外放。

“张总。”

她说普通话,发音还算正宗。

对面的人笑,是个挺年轻的男人的声音,说“求你别这么叫我,我要折寿的。”

Jenny也开朗地笑,是很松弛的口吻。大概对面是相熟的同事。

“还在printer?”

“是,等会还要继续咯。”

“还有谁在?”

“源衡的梁律师。张总有何贵干。”

“刚刚周总问起这个项目,让我等会给他简单汇报一下。联系不上David,我就想起联系你。”

“周总?”

Jenny有些惊讶的语气。

“不是说周总最近忙江西那个项目,这项目交给了David全权负责。”

全权负责这四个字的发音她说得有些撇脚。

梁倾轻轻一笑。

“Long story。”对面回。

“ok,那我不问了。” Jenny对着电话举手投降。

那边朦胧传来一个人声。

这个叫‘张总’的人说,“你等等,周总叫我。你等会有空发个update给我。多谢。”

然后他好像起了身,往什么地方走去,信号一时有些顿挫。电话那头一阵无意义的杂音。

梁倾于辨识人的声音上有‘过目不忘’的能力。方才那一声,太像周岭泉。

梁倾为这样声音形式的‘偶遇’笑了笑。垂下了眼睛,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又望一眼那颗圣诞树,隔着玻璃成了一团模糊的光影。想起那天酒店大堂的水晶灯。

它们本质相同,都是某种高于庸常的幻想,或是自我催眠的浪漫。

在那之后的这段日子,周岭泉再未与她主动联系。手表躺在上锁的梳妆台,房卡放在她包里最底层的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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