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潮(134)

作者:飞天花卷

那时是初夏,银杏树仍是青翠的绿,如今是秋季,两棵银杏树还在,比记忆中还要盛大,金黄色的叶子,簌簌的,偶然有风吹过,便下一阵金色的雨。

大雄宝殿正中是释迦牟尼,大迦叶尊者在左,阿难尊者在右,巨大的佛像高至庙顶,平静地俯瞰众生。

尊前供奉花果无数,还有许愿的人们点燃的心灯。

一盏便是一桩难解的心事。

自林慕茹病起,逢年过节,林韬夫妇便也为她来点灯,这次一行人来也有还愿的目的。

林韬携着林慕茹去老住持处还愿,余娟携着她下跪,说道,“贝贝,若有什么愿要许,也可以小声跟佛祖说。我们家是这儿的老居民了,佛祖肯定会保佑你的。”

梁倾笑笑。

她自认不算信众,因未长期供奉,也不觉得有许愿的资格,但她仍诚心地三跪三叩,心中澄明,叩首罢,仰头,与那佛像慧且静的眼神有所交汇,心中获得一些宁静。

也许这也是他们口中所说的慈悲。

从前读书时,她选过一门佛学选修课,学的不过是皮毛,其他都忘得一干二净,唯独记得一句“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

今日在佛前想起,回看这十年,仿佛一语成谶,又仿佛对未来的启迪。

跨出大殿,林慕茹与林韬坐在银杏树下等她们。林慕茹昨日将灰发染黑,又换了一身入时些的装束,人显得年轻许多,像回到梁倾十七八岁的时候。

梁倾走过去,她便站起来,对梁倾温和道:“咱们回家吧。”

—— 回家。

梁倾比她高,要微微低头,才能与她温和地对视。

一片金黄的银杏叶落在她肩头,如同临别馈赠。

人与自己,人与人之间都没有那么多惊天动地的大和解时刻,更多的,只是走着走着,就互相谅解,也学会了自谅。

生命盈缺,如同银杏梢头的四季变迁,无法逆转,要继续轮转下去。

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一一尝尽了,才明白都不过是寻常。

方才梁倾俯身的一瞬,也学着那些信众的样子,叩首不起,她在心中请求佛祖原谅她的贪婪,小声许愿,愿她爱的人,在港城能万事顺遂,逢凶化吉。

-

再过两周,又到了梁倾心理咨询的日子。

这天早晨,她打开手机,有一条来自周岭泉的微信,半夜两点发过来的。

她可以想象,他这些时日该有多困顿忙碌。

这是继那夜他们匆匆一别后,两人之间的第一次通信。他说:“你说的,我都懂,我也都想得很清楚,我不同意分手,你给我一些时间,再等等我。好不好?”

梁倾将手机屏幕摁灭。室内尚昏沉,方才仿佛只是梦境。

这几日北城寒潮,一夜之间降了十来度,她清早醒来睁开眼,就看见见窗上已经起了雾。大风倒是停了,周末的清晨,分外静,令她的思绪脱离控制。

想起周岭泉离开前的那夜,他自身后将她抱得好紧,好像要将她的骨架嵌进他的,那时,她也是这般侧身,在那种肉/体明灭的快乐里,灵魂却静静地面对这窗景。

身后的人看不见,唯有这窗景记得 —— 当时她亦落了泪。

她当然是思念他的,身体和心灵都是。

这几周,她努力将自己的生活填满,工作,义工,访友,逛街,这都是需她做个体面的‘成年人’的场合和时刻,在这些时刻里,她的决定显得那么理性和体面。

但难免还是有这样的间隙,世界与她对峙,毫无防备,欲望和孤独都无限放大,膨胀在这个房间里,她退回成一个孩子,缩在角落,不作衡量,只贪婪地想念那个给过她一颗糖果的人。

结束咨询后,快到正午,午休时间没有病人,俞医生一边整理记录一边与她闲谈,问她博士申请的进度。

待梁倾将要告辞,俞医生又从桌后往门外探看,问:“诶,你男朋友呢,平时都是他陪你来。”

梁倾默了默,只说,“他最近忙。”

俞医生说:“你那男朋友是真上心,回回你做完咨询了,他回头都要打电话给我。其实我能透露的也不多,至多说一说进度,和一些家属的注意事项。可他还是回回都打来。”

梁倾顿了顿,有些勉强地对她一笑,说:“是么。这些我倒是都不知道。”

也许是做完咨询的缘故,走在街上的时候,梁倾觉得有些脱力,她站在大交叉路口发愣。

路过两个年轻的面善的女孩儿,见她面色惨白,还凑上来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需不需要帮忙。

她委婉地拒绝,低头去包里翻找牛奶糖,手却意外在包里触到一个冰凉的东西。

拿出来一看,是许久之前,她借给他的那枚打火机,明黄色,上面是大胸脯美女。

不知为何辗转回到她这里。

秋天的浩大的午后,人山人海的北城街口,站在兴高采烈,带着热气的人群里,她后知后觉地感到钝与乏。

她没有想到,要将一个深爱的人勉强剥离自己的生活,是这样一种连皮带肉的疼痛。

-

港城十二月中旬。

摩星岭的小道今日热闹非凡。早有几家狗仔在此蹲点守候。

九时刚过,只见几辆黑色商务车便从道上拐过来。周家人自来港后,世代葬于这块墓地,前头是一座寺庙,因此空气中还有一缕香火气。

狗仔们从落车的人里一一分辨去,总算见周绪涟与周岭泉一前一后的身影。

两人都着正装,带着墨镜,兄弟二人都继承了周启泓的五官轮廓,眼睛一遮,愈发肖像。

这日是周家祭祖日,周启泓年头刚过身,今年祭祖排场便格外大,周家沾亲带故的都出席了。

镜头的焦点却始终都在周绪涟身上。

与南城城投的合作已成定局,控制权纷争落下帷幕,周启泓时代已经过去,走上舞台的是周绪涟与他背后的汪家雄。

至于周岭泉,不过两月,媒体似乎已经淡忘了他的名字。

虽已是冬季,但南国的山岭仍是苍翠欲滴,虽周启泓的墓位日日有人搭理,青玉石本身却也有了些自然磨蚀的痕迹。

周家众人聚在周老太爷的坟前祭拜,只有周岭泉随周绪涟往周启泓与汪家英坟前去。他们夫妇合葬在了一起。这也是周启泓生前所嘱。

周绪涟叩首后,周岭泉也跪了下来,跪的是周启泓,也是汪家英。这一次周绪涟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地凝视着这个弟弟的背影。

周岭泉坐直的身子,却还是跪姿,未回头,平淡道,“大哥,我知道,蒋家和我妈的名字,是你压下来的。我要向你道谢。”

他说的是几月前周启辉出事那一回 —— 汪家故意将他的身世放出去作文章,原本提及了蒋思雪的名字,却又在周绪涟的要求下将名字抹去了。

“要谢,谢你大嫂吧。”

周绪涟站在他身后,淡淡道。

“是。自我十五岁来周家,对我最亲厚的人就是大嫂了。”

“我也要谢你。若不是你告诉我Jason的动向... 那...阿鹿...”周绪涟难得语塞。

发布会后不久,姚鹿的私车被查出刹车系统失灵。一查,便知是Jason唆使人所做。

周岭泉起身,往后退几步,带上墨镜,与周绪涟并肩而立。

两人静默地对着周启泓的坟墓立了一会儿。

周启泓与汪家英的黑白照,皆是他们青年时代的样子,意气风发,极为登对的两人,生前身后事,换做一抔黄土,地下相见,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话可说。

周岭泉开口道,“爸爸一生野心蓬勃,只着眼于那些看得着的东西。他视你的婚姻为败笔,辜负你的母亲,又抛弃我的母亲,最后娶了个只图他权势钱财的,在家里做女主人,做现代婚姻的摆设。我想那是他唯一给得起的东西。他身边那些人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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