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奴(99)

作者:水怀珠

那时候,她并不相信他能有这个能力,她以为他的斩截源自于他的无知,甚至也以为他的深情是源于他还从不曾爱过,哪里会知道,到头来,自己才是最无知,最不懂爱的那一个。

白玉转开头,眼眶在火光掩映下泛起一圈微红,陈丑奴默默看着,忽一蹙眉,道:“在想什么?”

白玉一震,忙低头把神色藏住,又捣鼓起那条树枝来:“没想什么。”

陈丑奴沉默。

白玉拨弄着火,忽然道:“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陈丑奴眼睫微动,低声道:“嗯。”

白玉于是把燃着青烟的树枝放进火堆里,抬头,直直地对上他的眼睛,认真道:“你为什么会答应我三哥,前来救我?”

陈丑奴一怔,显然没有想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件事。

白玉紧追不放:“他,是怎么跟你提起我的?”

陈丑奴浓密的睫毛又在火光里垂下,遮去里面的情绪,可白玉的目光还是如影随形,誓不罢休。

陈丑奴唇线抿紧,许久后,回道:“他说,你不想再见到他。”

白玉愕然。

陈丑奴道:“而他放不下你,所以务必要一人替代他来救你,护你。”

白玉瞪大的眼圈骤然更红,默然转开脸去,沉浮在心里的疑问再度被搁浅。

这天夜里,两人在溪边歇下,白玉躺在火边入睡后,迷迷糊糊中感觉身上微微一重,似乎被什么东西盖上,而后,耳边渐渐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白玉心事重重,本就没有深眠,听到动静,不过多久即醒转过来,垂眸一看,身上盖的果然是陈丑奴那件玄青色的外袍。

溪边有哗然水声,白玉抬头望去,沉沉夜幕下,陈丑奴正蹲在溪边草甸上掬水解渴,喝完之后,他伸手到脑后解开缨绳,取下面具,开始捧水洗脸。

月照清寒,丝丝缕缕的冷辉倾泻于他身上,白玉看不清他的脸,却还是无声地湿了眼眶。这些天来,他一定这样小心翼翼地洗过很多次脸吧。在那些不见天日的黑暗里,在那些无人窥见的夹缝中……

他分明那样孤僻,那样沉默,二十八年来,去过最远的地方只是县城,而如今,却为她翻山越岭,穿越人海,把自己一次次地置于曾经最害怕、最避讳的境地。

仅仅,只是因为李兰泽相求吗?……

白玉心跳如雷,脑海里掠过一个令人战栗的念头……可是,怎么可能呢?

她分明亲手把忘忧水倒入了那坛酒里,也分明亲眼看到他把酒一饮而尽,甚至于,今日初见时,他看她的眼神也分明带有探究,言辞之间,更始终充斥着疏离冷淡……

如果他没有忘记她,怎么会不认她?

可是,如果他确乎忘记了她,又怎么会这样不顾一切哪?……

白玉心思浮沉,胡思乱想中,溪边水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轻而缓的脚步声,忙揩去泪水,闭紧眼睛,佯装入睡。

身边篝火温暖,那串沉稳的脚步声止于耳畔,忽而,眼皮上跃动的火光被一片暗影截住,白玉气息微窒,隐约感觉面前有人蹲下来。

夜风在吹,头顶的树叶在动,鬓边的青丝在动,那人湿漉的发丝……应该也在明灭火光中无声拂动。

白玉蓦然一阵紧张,呼吸渐渐急促,眉间不自觉收拢。

陈丑奴探手,轻轻触及那微蹙的眉心,试图抚平上面的褶皱,小心翼翼如修复世间珍宝。

白玉胸口一震,极力克制心底上涌的悸动。

陈丑奴粗粝的指腹顺着她眉心向下滑落,拂开被风吹至唇瓣上的发丝,继而挪至她身后躺下,偷偷把人圈入怀中。

怀里人一动不动,想来是睡得很沉了,陈丑奴眸色一深,手臂如愿以偿放下去,切切实实地把人抱住。

夜风依旧,火光依旧,陈丑奴低头,下颌抵住白玉乌黑而馨香的发顶,酣然睡去。

***

溪水上游的小瀑布訇声不绝,枯黄树叶随风飘下,被卷入雪白水浪之中,几经沉浮,顺流而去。

白玉睁开眼睛,天色熹微,溪畔上笼罩着蒙蒙晨雾,探手摸过的草甸露水湿润,一堆篝火已经熄灭。

身后,男人的胸膛宽阔而温热,白玉默默感受着,心潮再次起伏不定。

淙淙流水声响在迷雾外,和时间一起流逝,白玉垂眸,看向拢在自己胸前的那只大手,略一迟疑后,小心地挣脱出来。

陈丑奴睡在树荫下,脸上竟还戴着那一张雪白的面具,长睫浓密如帘,静谧地垂着,并没有被自己的举动惊扰到。

白玉静静看着,回想昨夜他把自己拥入怀里的情形,一颗心又在胸膛里突突乱跳起来。

晨风寂然,拂面而过,把陈丑奴鬓边的发丝也吹得微微飞扬,白玉伸出手,抚上他唇边嶙峋的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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