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奴(84)
白玉下马,走到薄荫匝地的树下,仰头。
枝桠繁茂,绸缎红,树叶绿,红绿交叠尽头,是一条鲜艳的红绸,和一片虚幻的金光。
白玉虚眸,倏尔跃上树梢,伸手将那一条孤零零的红绸拿在手里,定睛细看。
它还在这儿,浓烈的色彩,坚定的字迹。
是属于他们的——永结同心。
底下的行人仰头,庙门口的行人侧目,指着树上那抹红影或惊或笑,白玉的心在这片声音里浮沉,忽而欣慰,忽而忐忑。
秋日在悬树梢外,开始西斜,白玉捺下心底那份复杂的情愫,松开红绸,展臂跃至马背之上,一抽缰绳,扬长而去。
东屏村在三全县东边,白玉逆着余晖策马疾奔,穿过苍山,穿过秋风,半个多时辰后,即抵达村口岔路。
一条溪水绵延至苍山尽处,东是炊烟村庄,西是蓊蓊深山。
白玉翻身下马,双脚踩上草地的那一刻,心跳蓦然突突大作,慌忙伸手把那一颗上下乱窜的心捂住,扭头向坡上望去。
鎏金的层层树影后,依稀有青烟升腾。那是属于他一个人的烟火——也是曾经属于他们的烟火。
白玉眼眶微酸,胸口却在不住地发热。
他在灶前做饭吧?
做的是什么菜呢?
清爽可口的丝瓜汤,还是下饭的肉末茄子?……
白玉心潮澎湃,牵着缰绳上山,愈走心脏跳得愈快,平生第一次明白何为“近乡情更怯”来。
一会儿该如何跟他打照面呢?
请求借宿?讨碗水喝?还是单刀直入,直接告知他:我是你的娘子,我回家了。
如果是后一种,他应该会被吓到的吧?
初见的情形突然跃至眼前,那时她重伤在身,他在水盆里洗完帕子后扭头,同她四目相对,一时竟吓得捂脸,再后来,甚至抱起水盆落荒而去……那般高大的一个人,逃窜起来,跟个小仓鼠似的……
白玉噗嗤一笑,凝重的心情好转大半,想着陈丑奴脸红的样子,唇角不住地上扬起来。
可是,扬着,扬着,那弧度忽又一下子松垮下去。
怎么能选最后一种呢?
怎么还有脸称自己是他的娘子?
……
还是讨碗水喝吧,就看他一眼,就在那小院里坐上一会儿。他是个心热的人,应该会留自己吃一顿饭。
那就再留下来跟他吃一顿饭吧。再尝一次他的手艺,再感受一次属于他、属于他们的烟火……
她还有路要走,而他也还有他的人生要过。
暮风穿山而过,铺天盖地的树叶、草丛在耳畔喧嚣,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大雨声中,蓦然又传来一声声狗吠,紧接着便是孩童的嬉笑,和妇人带有责备意味的“大宝”……
白玉一震,整个人如被冰封,僵硬地定格在山径口上。
风声骤止,在一片静默之中,妇人的声音清晰得如在耳边。
——“大宝,快别闹了,进屋盛饭去!”
——“看你把这院子弄的,赶紧收拾收拾!”
——“你又要我去盛饭,又要我收拾,那我到底干什么嘛?……”
——“汪汪汪!……”
烟囱口的炊烟还在直往云天上蹿,一点一点,一缕一缕,飘入残云。白玉定在这片热气腾腾的声音里,定睛望着那片也同样热气腾腾的炊烟,很久之后,哑然一笑。
原来,这不是他一个人的烟火,也不再是属于他们的烟火。
——大宝很喜欢你呢。
——你何时也给我生一个大宝?
——你觉得何素兰怎么样?
暮风把田埂两侧的禾苗拔得高高,她站在一片绿海里,他也站在一片绿海里。
他答——不错。
白玉转身,扭头刹那,眼泪夺眶而出,可是她的脸上还是有笑的。她唇角的弧度甚至扬得比来时更高。她是真的在笑,也是真的在流泪。
是真的欣慰,也是真的痛心。
风起,把残云卷落,把青烟卷落,白玉重新扬鞭策马,驰过来时的那一片苍山,一片秋风。
而山的尽头还是山,风的尽头也仍然是风。
是以这来时不过短短半时辰的路,忽然间竟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
白玉回到三全县,稀里糊涂地找一家客栈下榻,唤小厮送上三大坛酒,稀里糊涂地醉了一天一夜。
醉完之后,她百无聊赖地坐在窗边看风景,眨眼,又是一天。
到第三天,下了场绵绵秋雨,白玉闷在客房里,就着窗外巷口的一丛菊花喝淡酒,恍恍惚惚,又半日光景从指缝溜走。
午后,白玉靠在窗柩上,闭上眼睛,侧耳听外面的风声、雨声、人声、车马声……忽然感觉自己在就地生根、长草。
无聊,太无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