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星灯+番外(45)
外婆戴着老花眼镜,给她看存折上的数字,眉开眼笑:“你看,多着呢。”
顾嘉年一口气说完,没有继续听对面的回复,而是把话筒交给了外婆。
然后走出了院子。
倒是与勇气无关,她只是不想同他们道歉,也对他们的态度不甚在意。
屋内外婆的声音被拉远。
顾嘉年沿着山路往上走。
落日浮沉,给远山镀上一层淡金色,等待着寂静良夜到来。
傍晚的喧嚣刚过,沿途蔷薇与扶桑已经开败,剩了光秃秃的绿色叶子。
风簌簌吹过山坡上所有植被,不同形状是不同的声响。
顾嘉年小心辨认着,把每一株花草的声音记进心里。
关于云陌的记忆。
充斥着这个夏天最炽热的味道。
顾嘉年抬头看去,山腰上的那座别墅隐在花丛后。
如同一座林间古堡。
这些天里与他独处的时候,心底的某个声音无数次叫嚣着想要脱口而出。
告诉他。
不要就这样埋在心底。
可直到最后一天,她依旧没有勇气。
既怕就这样埋在心底,往后会有遗憾。
更怕一旦说出口,连请他吃下一顿饭的机会都没有。
顾嘉年踌躇着下不了决定,觉得这件事竟然比给九中老师和爸妈打电话还要难。
她甩了甩头,把脑袋里站在两个立场互相争吵的声音赶出去。
那就去道个别吧。
好好跟他道个别。
走到爬墙虎别墅院外的时候,手机铃声恰好响起。
顾嘉年摁开屏幕,看到是贺季同打来的微信电话。
她有些诧异地接起来:“喂,季同哥?”
贺季同那边有着嘈杂的背景,像是酒吧的蹦迪声。他推开某个门走出去,声音依旧没什么正形,单刀直入地问她:“嘉年妹妹,听迟晏说你明天要走了?回北霖读书去了?”
“嗯,明天晚上的高铁票,上午就要从云陌出发,去县城的高铁站。”
“哦,你让迟晏开车送你了吗?反正他的车上次也开回云陌了。”
顾嘉年无声地摇了摇头,一边推开庭院的门往里走,一边说道:“不用,我二舅会开车送我去高铁站的,不用麻烦他。”
“那好……”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复又说道,“对了,我把给你的礼物放在迟晏那了,你记得去他家拿一下。”
顾嘉年愣了愣:“礼物?……什么礼物?”
贺季同笑道:“生日礼物啊,早就买好了。那天我没抽出时间去参加你的成人礼,结果第二天你到昼山来又很匆忙,我就忘记给你了。”
顾嘉年闻言颇有些不好意思:“……还有礼物吗?我以为那天你让迟晏给我带的蛋糕已经算是礼物了。”
没想到贺季同却像是完全不知道这事,条件反射般反问道:“什么生日蛋糕?”
顾嘉年心里奇怪,刚想再追问,贺季同却忽然让她等会儿,而后低声同对面某个人交谈了两句。
等他再回来,已经满不在乎地换了个话题。
“反正不是什么贵重的礼物,不用跟我客气。祝你成年快乐,而且,”他慢慢说,“也要谢谢你,嘉年妹妹。”
顾嘉年怔住:“谢什么?”
“迟晏新书的开头定下来了,他昨天晚上刚把大纲做好发给我们。这本书前后磋磨了六七个月,现在总算确定下来,嘉年妹妹你居功甚伟。”
顾嘉年被他谢得脸红,低声道:“没有没有,迟晏说他本来也是选的那个开头,我只是恰好跟他选了一样的。”
“不是挑开头的事,”贺季同缓缓说道,“我是想谢谢你在云陌的这些天里,帮了他很多忙。”
顾嘉年心虚地嗫嚅道:“是给他添了不少麻烦吧,他才是……帮了我很多。”
这么一想,这一个暑假里,麻烦他的事数不胜数。
到他家里看书、被螃蟹夹到脚、让他被迫凌晨五点起床去逛集市、带着她连夜去昼山、陪她复习。
虽然脸上总是不耐烦。
但他一直都在照顾她。
贺季同闻言换了个说法:“嘉年妹妹,你是没见过我表弟高中时候的样子,比我还拽,仗着自己读书有天赋,样貌家世又好,简直狂妄到想上天。”
“和现在这副鬼样子相比,完全是两个人。”
顾嘉年没解释自己曾经在贴吧里见识过他口中十六七岁的迟晏。
她把听筒贴近耳朵,继续听他说。
“但在迟晏大二那年,他爷爷癌症住院,家里的生意被他那个赌鬼老爸赔得一干二净——”
贺季同寥寥几字概括完,蓦地顿了一下。
再开口声音已经有些沉闷。
“——我后来才知道,他爸把家里的积蓄都挪用来还了高额赌债。迟晏这么一个从小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一边要上学,一边还得赚自己的学费生活费、老人家的医药费,不知道他怎么熬过来的。”
“期间具体发生了什么,连我都不清楚。”
“等我去参加他爷爷葬礼的时候,他已经成这幅鬼样子了。他爷爷去世之后,他曾经写的几本书被影视公司看中,卖出了版权,得奖也是那阵子。他把大部分钱投进我的工作室,成了合伙人,算是感谢我爸妈之前帮衬过他爷爷的医药费。工作室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有了资金,慢慢做大的。然后,他就人间蒸发了。”
“他消失了大半个月,回来之后就搬家到云陌,从此闭门不出,活得像个吸血鬼。”
顾嘉年的呼吸停了几瞬。
她想起迟晏说过,去年的暑假他独自一人去了大兴安岭。
应该就是那个时候。
她握紧手机,听到贺季同又叹了口气:“所以才要谢谢你。”
“哪怕你同他而言是个麻烦也好。有你这个麻烦在,他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对,正好重新做人。”
他说着,调侃道:“可惜嘉年妹妹,你明天就走了,我都不知道他会不会又变成那个鬼样子。”
贺季同说到这里,电话那头恰好有人找他攀谈,他又说了两句,匆匆挂了电话。
他最后一句显然是玩笑话。
可顾嘉年怔怔地举着手机,看着爬墙虎别墅紧闭的大门,心里突然觉得无比酸涩,又恐慌。
下一秒,门突然从里面打开。
迟晏走出来,苍白的脸一半沉在暗处,一半浸在光里。
他扶着门框,皱着眉问她:“怎么不进来?在打电话?”
他在客厅里,依稀听到她的声音,还以为是错觉。
小孩今天上午已经来过了,而且,明天早上就走了。
可哪怕是这样,他还是鬼使神差地开门出来。
没想到她真的在这。
“嗯,”顾嘉年盯着他,喃喃道,“是季同哥的电话。”
她话音落下,迟晏无声地沉默了会儿,回答有些拖腔带调。
“——哦,是,他把给你的礼物放我这了。”
难怪会过来。
顾嘉年随口“嗯”了声,下意识环顾四周。
是与初见时一样的荒芜花园。
蔷薇枝桠依旧疯长,花瓣已经谢落一地。红彤彤的山茱萸被乱七八糟说不出名字的植物覆盖,门口鹅卵石路上堆满青苔与枯枝。
别墅的每一个窗子都被厚厚的窗帘所覆盖。
沉闷而闭塞。
她的视线挪到迟晏身上。
他穿着深色家居服,掀着眼皮,神色不耐,懒懒散散站在门口。
一如从前。
可顾嘉年没来由地,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心慌。
耳边重复回响着贺季同玩笑般的话。
“可惜你明天就走了,我都不知道他会不会又变成那个鬼样子。”
那个孩子们口中的吸血鬼。
顾嘉年突然怔怔地对迟晏说:“你在这里等我会儿。”
然后转身,拔腿就跑。
迟晏愣了片刻,还没来得及出声,便见她的背影像个兔子,飞快消失在蜿蜒的山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