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星灯+番外(41)

作者:钟仅

如同山风呼啸而过,留下一路坦途。

他们特意腾出了另外一天时间。

陪她吃完属于十八岁的生日蛋糕。

*

那天晚上,顾嘉年没有上楼,而是窝在外婆的被窝里跟她一起睡。

外婆床上有温暖好闻的旧床褥气息。

顾嘉年看着雕花床柱上的一道道刻痕,好奇地问道:“阿婆,这些是什么?”

外婆侧目看过去,笑道:“是你小时候每年过生日量身高留下的。”

“最下面这条是一岁,接着是两岁……五岁,六岁,七岁。”

顾嘉年看着那些挨在一起的线条,温温地笑道:“我长得好慢。”

“不慢,”外婆摸着那些刻痕,好笑道,“每一年都在往上窜,从会说话到会走路,慢慢学会写自己的名字,还会龇牙咧嘴地咬人。”

顾嘉年忍不住笑道:“我小时候还会咬人?”

“怎么不会?”外婆回头看她,“你咬人可疼了,像个小老虎,我记得小迟也被你咬过好多次。”

顾嘉年突然觉得小顾嘉年真的好威武。

让她现在去咬迟晏?

借她十八个雄心豹子胆她都未必敢。

祖孙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顾嘉年翻了个身侧躺,把两只手交叠枕在脸下,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外婆眼角的纹路:“阿婆,今天是你让他们来重新给我过生日的吗?”

“不是”,外婆摇了摇头,“是陈锡和陈锁的主意,两个小鬼今天早上知道你要回来,一家一家地打去电话,没有电话的就亲自去找。你刘叔上午还在地里耕田,听到消息,扔下锄头就来了。张婶也是,在镇上麻将馆里打着麻将呢,接到电话,牌也不胡了,买上蛋糕,搭了个三轮车就赶回了云陌。”

“她说,我们停停是整个云陌的好运,十八岁生日得风风光光地补办。”

顾嘉年眼眶一红,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或许曾经有过不幸。

但此时此刻,她又觉得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来比她幸运的人。

许久之后,她才哽咽道:“阿婆,谢谢你们,我还以为……”

半晌后,她终于提起来:“阿婆,对不起,我……我是个叛逆的坏孩子,我瞒了你们好多事。”

她话音刚落,忐忑地等待着外婆的回应,可外婆却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突兀地转移了话题。

“停停,你这次跟着小迟去了昼山吗?”

“几十年过去,昼山应该,变化很大吧?”

“现在是很好,很新,是个跟北霖一样的现代都市,”顾嘉年回答完,反问她:“阿婆,你也去过昼山吗?”

外婆沉默了一会儿,点头:“嗯。”

“跟你一样,也是在我十八岁那年的某个夜晚偷偷去的。不过,我是一个人。走路去镇上,坐牛车,然后继续走路。”

“那时候没有现在这样平坦的水泥路,从云陌到昼山需要翻过许多山头,要走好长、好长的山路。”

顾嘉年屏住呼吸,听她继续说。

“好在一路还算顺利,搭了几趟顺风车,也遇到几个好心人替我指路。那时候的人心还没有现在这么复杂,我挨了两顿饿,摸黑进了昼山城。城门口馄饨摊的大娘见我饥肠辘辘的样子,免费给我煮了一大碗馄饨。”

顾嘉年忍不住问她:“可是你去昼山干嘛呢?”

还是孤身一人。

那个年代没有高速公路,更没有便捷的大巴。

外婆笑着与她对视,那双苍老的眼睛尽管已经浑浊,可在这黑夜里却熠熠生辉,如同月有圆缺。

“我呀,跟一个人约定好了,去昼山找他私奔。”

“停停,阿婆那会儿,比你还要叛逆呢。”

第23章 野星为灯

屋外萤虫飞舞, 窗台上那个破瓦罐里新插的扶桑花枝随夜风摇曳。

外婆同顾嘉年讲了一个故事。

是独属于那个年代的,并不算新奇,却真实存在过的故事。

五十几年前的一个春天。

梨花压满枝桠的季节。

一位体弱多病的富家少爷带着仆从到乡下养病, 住进祖上修建的洋房别墅。

他听从医生建议, 每天清晨都要绕着河边走三趟。

于是每天都能见到一位在桥洞下浣衣的乡下姑娘。

久而久之,少爷实在无聊, 有一次便走下河道, 与姑娘攀谈起来。

起初并不愉快。

两个人的价值观、人生观截然不同。

一个是受过先进教育、矜贵桀骜的富家少爷,一个是安守本分、被家里安排着成年就要嫁人的农家女孩。

她嫌他聒噪傲慢却四体不勤,就连穿衣吃饭都要依靠佣人。

他说她唯诺迂腐且大字不识,甚至最简单的儿童读物都读不懂。

谁都瞧不上谁。

可是后来, 少爷屈尊降贵教女孩识字看书,给她讲新时代,讲开放, 讲男女平等、恋爱自由。

讲女孩子也应该拥有受教育的权力。

女孩呢,则手把手教少爷洗衣做饭、种菜放牛, 逼着他每天陪她风吹日晒、翻山越岭。

说只有接了地气, 身体才能结实。

他们就这样拌嘴吵嚷了一整年, 谁都没有戳破那层暧昧的窗纸。

直到女孩快要满十八岁,家里开始给她相看人家,而少爷也身体大好,即将要被接回城里。

说是家里打算送他去留洋。

少爷走的前一天晚上,送了姑娘一束亲手栽种的玫瑰花。

他别别扭扭拧着眉毛,埋怨道:“托陈叔从昼山城送来的种子,可贵了。我连着种了好几茬,全都死了,只长成这一株。你教我种菜的办法根本就没有用。”

姑娘接过那束从未见过的火红, 眼里有泪,语气却好笑:“我教你种萝卜白菜,可没教过你种花,能生搬硬套么,傻子。”

“我明天就走。”

“嗯,我知道。”

“下个月你要成年?家里在给你说亲了?”

“嗯。”

少爷的喉结上下滚动,踌躇着思考,到底要不要带着她离经叛道、搅乱她平安顺遂的人生。

怕她不答应,更怕她后悔。

没想到姑娘却先开口:“如果……我是说如果。下个月五号我过生辰,你来的话,我们可以……”

她把玫瑰捧进怀里,花刺扎进胸口:“我可以跟你一起走,你带我去坐你说过的火车和汽车,好不?你不是说你曾经跟着家里去过北方的玫瑰庄园品酒,我们也去好不好?我喜欢这红色。”

“好,”少爷突然伸手抱住她,盯着她白皙的脖颈,哽声道,“跟你一起,去哪里都好。往后我给你打一串项链,红宝石的,比玫瑰还红。”

……

“可是那天他没有来。”

“我等到半夜,仍是不甘心,于是从家里偷跑出去,跋山涉水到了昼山。去往他曾经说过的那个地址。”

“我也不知道我哪儿来的勇气,从前走过最远的路就是到镇上赶集,我甚至都没想到我能到昼山。”

听到这里,顾嘉年泪眼朦胧地摸着外婆眼角的皱纹,问当年那个孤注一掷的姑娘:“那……你见到他了吗?”

“见到了,”姑娘说,“我在他家后门坐着,等到了刚从云陌回来、风尘仆仆的陈叔。我才知道,原来他病了,病中让陈叔替他赴约。没想到陈叔在路上耽搁了,这才与我错过。”

“陈叔带着我从后院小门进去,隔着窗口的一树玉兰,我见到他。”

“身子才刚好的人,又那样病歪歪地躺在床上,脸白得像鬼。说是同他父亲争吵,推搡之间撞到了脑袋。什么脑震荡,发了高烧,他父亲硬着心肠不肯请医生,我去的时候他还神志不清呢。”

“陈叔说,他买好的两张火车票被家里人发现了,吵了好大一架,还以绝食抗议。”

“陈叔说,他让我等等他,他会赌赢的。”

外婆叹了口气。

“是我没有等他,我怕他把自己给赌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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