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星灯+番外(37)
迟晏本想让他把车钥匙留下,坐地铁回去。
但看他满脸不寻常的郁色,又咽下话头,敷衍地点点头:“滚吧,晚上让人把我的车开回来。”
“嗯。”
玄关大门被关上,室内陷入了寂静。
贺季同家没有拉窗帘的习惯,午后的阳光刺眼地照进客厅。
迟晏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抬手捏了捏眉心,终究还是忍不住起身去把所有的窗帘都拉上。
房间里又回归了熟悉的黑暗与宁静。
他拖着步子躺回沙发上,随手扯过一条毯子盖上。
他拿出手机,开机。
有几条短信弹出来。
“阿晏,你再帮爸爸一次。”
“最后一次,以后我绝对不打扰你。”
他面无表情地把那个手机号拉进黑名单,然后把手机调了静音放在茶几上。
仰面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
睡意再一次消失,如同从前许多个昼夜。
越来越像个人了么?
他怎么不觉得。
*
顾嘉年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
等终于清醒之后,房间里已经是黑沉沉的一片。
窗外是昼山湿润的夜。
淅沥的雨挂在玻璃窗外侧,如同流动的涂鸦。
顾嘉年摸了摸身上盖着的陌生被子,闻着房间里不熟悉的气味,脑子缓缓地转了好几个弯,才想起来她现在是在贺季同家里。
这两天发生的事如同电影放映般在她脑海里倍速走过。
生日、吹蜡烛、爸爸的那一耳光。
她漫山遍野地奔跑,在迟晏家的花园里问他借烟。
他同她说生日快乐,带着她坐凌晨第一班夜车,翻山越岭来到昼山,带她去看昼大的图书馆。
他们还跟他的室友一起吃了饭。
她知道了他海鲜过敏,很会打架,还得过木华奖。
顾嘉年忽然翻了个身,拿过枕头盖住脸,眼睛一点一点地弯起来。
这两天的事就像一个荒唐诡谲、离经叛道的梦。
一场出乎意料、突如其来的旅行。
记忆里她很少出去旅行,也很少去陌生的城市。
所有的假期都被补课与作业塞满,连回趟云陌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是去旅行。
小时候爸妈唯一一次带她出去旅行,是去一个离北霖不远的城市。
那天爸爸正巧出差,公司给了一张度假村的券。
于是他带上一家人去临市的度假村住了天两夜。
顾嘉年还记得第一天她十分兴奋,一下午在度假村旁的沙滩上和另外一个来旅游的小朋友一起玩了好久,堆了沙子城堡,捡了贝壳和海螺。
可等她玩到筋疲力竭回到房间之后,妈妈却推给她一个笔记本,要她写出游作文。
“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多好的作文素材啊,可不能浪费了。”
顾嘉年疲惫地拿起笔,一遍遍写,妈妈一遍遍看,却无论如何都不满意。
“你不是从小就喜欢看书吗,都看到狗肚子里去了?怎么一点主题都没有,重写!”
顾嘉年只好再一次擦掉重写。
原本真实简单的旅程在她反复修改重写之后变得面目全非。
直到最后,她撒谎写道自己在旅途中遇到一位不慎摔倒的老奶奶,和小伙伴一起扶她回了家。
结尾又加上强行升华主题的总结,表示自己在这次旅游中学会了助人为乐、与人为善。
妈妈才终于满意。
第二天、第天,都是同样。
顾嘉年在那个笔记本上,撒了无数个谎,才总算得到妈妈的认同。
自那以后,顾嘉年就再也不期待旅行。
哪怕偶尔爸妈大发慈悲地说假期要带她去爬山、去看海,她也统统找学习和作业的借口来逃避。
所以她从来不知道旅行的意义。
除了能够成为写作文的素材之外。
可这次短暂的旅行,如果可以称之为旅行,却让她忽然明白了旅行的意义。
花一段时间,去一个陌生的地方。
和喜欢的人一起。
亲眼看看书里才有的世界,去看和自己不同的人生,去感受岁月,感受文化,感受信仰。
感受所有麻木的、按部就班的生活中所体会不到的心跳声。
然后重新认识自己。
明白她想要什么,不要什么。
顾嘉年忽然感觉到一阵难以抑制的悸动,某个模糊的念头呼之欲出。
眼眶为之而热烫。
心跳越来越烈,从一开始的挣扎、彷徨,慢慢转化为坚定。
不可不为的坚定。
她利索地从床上爬起来,推开房门寻找某个身影。
然后,毫不费力地看到迟晏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他静静地坐在黑暗里,没有睡觉,也没有玩手机。
沉默得像一座雕塑。
或许是听到她推门而出的声音,他抬起头,顺便抬手按下沙发后墙壁上的开关。
客厅骤然亮起来。
“睡醒了……?”
他的视线对上顾嘉年红红的眼睛。
小姑娘抱着枕头站在客房门口,泪眼氤氲地看着他。
仿佛一觉睡醒之后,回想起来仍然悲伤难耐。
迟晏忽然抬手摁了摁眉心,没有起身,就这样静静靠在沙发背上看着她。
两天一夜没有入眠,思绪混乱到丧失礼貌与自制力。
他慢慢挑起一边嘴角,语气中有难以掩盖的嘲意与尖锐。
“就这么喜欢?”
顾嘉年却没有注意到他在问什么。
她光着脚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弯着腰与他对视。
“迟晏。”
她眼眶发烫,手指不由自主地伸出,试探地抓住他衣袖。
“你说,我去复读好不好?”
“读文科,换个学校,重新来一次。”
“我好像突然就没那么害怕了。”
因为有你在。
第21章 野星为灯
迟晏低头看着小姑娘牵着他衣袖的手指, 听到她起初试探、逐渐坚定的话,难得反应慢半拍地抬起头,对上她的眼。
她靠得很近, 睫毛根根分明,一双圆圆的眼睛里有泪光弥漫,像两颗宝石。
迟晏的眼神下意识暗了暗,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混账。
他刚刚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比自己想象中更加坚强,还很有韧性,倘若不是父母错误的教育方式与这么多年的压榨与逼迫, 她本该是个十分优秀、充满自信的姑娘。
他喉头滚动着, 想要说些什么, 又听到继续喃喃说着。
“高二开学的时候, 刚刚文理分班。班主任让我们每个人都写下自己想去的大学,贴在桌角上激励自己。我一直都没有写,甚至连全国有哪些大学都没有认真去了解过。”
“我就是觉得每天都过得很辛苦,做不完的数学题,考不完的试。每天睁开眼,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够顺利捱过这一天,不要挨骂,不要哭, 不要失眠,”顾嘉年慢吞吞地说着,“哪里还有时间去思考以后想去什么大学,可是——”
她说到这里,突兀地停下话头,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似乎在犹豫接下来的话会不会太过不知天高地厚、痴心妄想。
迟晏轻拉住她手腕, 让她坐在他身边,顺着她的话:“嗯,可是什么?”
顾嘉年依旧牵着他的衣袖,另一只手死死地抱着枕头。
她嘴唇张合了几次,不敢直视他的眼,窘迫地低下头。
声音如同从牙缝中一点点挤出来:“——可能你会觉得我在异想天开,可是我现在……”
她逼着自己一口气说出来。
“我想考昼山大学。”
“我想转去文科班,想去昼大中文系。”
“特别,特别想。”
顾嘉年艰难地说完这几句话,忽然觉得身上的枷锁“咔哒”一声被打开。
她重新抬起头来,忐忑不安地与他对视。
却没有他眼里找到任何轻视与意外,反而是本该如此的释然。
顾嘉年松了口气,觉得浑身上下都温暖了起来,她絮絮叨叨地继续说道:“我下午在去工作室的地铁上用手机偷偷搜了一下,看到前段时间昼大一百四十周年校庆的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