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眠一千夜(3)

作者:羞月牙

餐厅门口,广告牌一角还残留着一张新年时的金色小贴纸,图形是阿拉伯数字“1982”。

毫无疑问,1982年是个特别的年份。若将来回看,从红酒产业来说,法国西南部波尔多的各类酒庄在这一年盛产了口味绝佳的葡萄酒,是个经典好年份;从个人来说,白绒的住所被小偷洗劫一空,是个倒霉坏年份。

白绒低头,摸出那一枚硬币来,借暗光打量这五十法郎。

币面在路灯下显出银光闪闪的色泽,很刺眼,叫人看不清。

不幸事都发生在她身上。

哎,她多像一位卖火柴的小女孩,手中只剩这最后一枚硬币——那位棕发天使女孩施舍的硬币!祝那好人一生平安。

白绒捂着心口感叹时,不远处,一个流浪汉正盯着她手中的硬币目不转睛。

她一愣,立刻将硬币放回裙子左边口袋。右边口袋被公寓楼下铁门勾烂掉,破了个小洞,只能放在左边。

大衣兜是万万不能放的,这座城市的小偷已经令她害怕了。

看着流浪汉,白绒想起了下午那位瘦成畸形的流浪汉。

她通常不跟陌生人搭话,但下午看人家乞讨可怜,钱盒里空空如也,当时便忍不住出主意:“先生,您应该去那边热闹的广场试试看。现在这里虽没有同行竞争,乞讨压力小,但也没有路人。如果您去广场那边,戴上墨镜,唱几首外语歌——乱编就行,若别人问是什么语言,就说是希腊语之类的,相信我,无论唱得多么难听都能收到钱。”

当时她停顿了一下,是这样接着说下去的:“否则……努力了也没有用,您还ᴶˢᴳ*不如去桥下睡觉。”

那流浪汉眼睛一亮,投来钦佩目光,匆匆回一句“你说得有道理”,就收拾东西去人多的广场了。

*

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白绒脚踝一扭,不小心踩滑。

她还以为今天不可能更惨了 ,谁知踩到雪,腿磕到台阶上,右边膝盖顿时被撞得火辣辣地疼。

“哐啷——哗……”

同时,就在这间华丽餐厅的门外,她脚下,一个亮闪闪的东西掉了出来。

它发出了清脆动听的声音,起落几次,再慢悠悠地往前转,滚得极慢。

周围行人来去匆匆,脚步混乱,莫名造成一种焦急感和压迫感。那些路灯投在人脚下的光影,将五十法郎硬币的轨迹晃得扑朔迷离。

白绒低头,瞥一眼破洞的口袋,反应过来又是她记性不好放错口袋了。

于是她凑上去捡。

但膝盖的疼痛令她不禁“嘶”了一声,立马站直,绷紧身体。

她尝试直着腿弯腰,努力伸出手去碰。这时,旁边有一只修长的手先将硬币捡了起来。

白绒抬头。

视线瞬间被什么牵引住。

那是一双褐色的眼眸,纯净得像融化后的雪。睫毛浓长,眼窝深邃到月光会晕出暗影,眼角似乎挂着点笑意,但看脸上表情,又觉得很平静。

一个男人站在她面前。

从对方所处位置及身体所朝的方向判断,他刚从这间华丽的餐厅中走出来,下了台阶。

捡起硬币后,他的目光对了过来。

手僵在半空的白绒愣了愣,飞快地上下扫视对方。

男人很高,有一头微微鬈曲的栗色头发,面容英俊,皮肤白皙——在月色下甚至略显苍白。他穿一件简约平整的纯黑色大衣,戴巧克力色系格子围巾,呢质Fedora礼帽拿在手里,左手戴着黑色手套,另一只手裸露在寒风中,握着那一枚闪亮的银质硬币。面对她的打量,他的嘴角带着一点惯有的礼节性微笑。

单看气质,简直是中世纪油画里走出来的绅士。

白绒缓缓站直……

但一个重心不稳,她差点又滑倒,好在对方迅速扶住了她的胳膊。

这位温柔好心的绅士低声道:“当心,小姐。”

那嗓音近在耳畔,低沉醇厚,语气透着天然的善意与关切。扶她站稳后,他的手掌迅速离开了她的手肘。

……世上还是有好人的!在这异国他乡经历了世界末日般的一天后,白绒红了眼,吸吸泛酸的鼻头,正要伸手去接硬币——绅士却收回手,对她平静而礼貌地笑道:“抱歉,小姐,这是我的。”

白绒:……?!

白绒怔住,花了好几秒,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

我都惨成这样了,怎么还有人抢我钱啊!

此刻,她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是:直接从对方手中夺回硬币,转身就跑。

开什么玩笑,这可是她的最后一笔打车钱。但她又想了想,不能硬抢,发生冲突对她不利。何况,她没吃午餐和晚餐,哪来力气跑呢?

于是,她换了招式,低头,暗暗挤一挤眼睛,好让刚才憋回去的一滴泪得以顺利流出来。

她抬起脸,露出一副可怜虫的表情,仰视对方。

男人一怔,显然对眼前这个陌生的东方少女感到困惑——为什么她脸上可以在几秒变幻多出戏剧,比如莎士比亚式的“啊狠心的罗密欧啊”,安徒生式的“她手里还捏着最后一把火柴杆”……

最终,女孩落下眼泪的瞬间,他下意识把手伸向大衣兜里拿什么,却又停下动作,反应过来了——

他转为缓缓摊开手掌。

那一刻,白绒是以近乎抢夺的姿态拿回硬币的,指尖飞快掠过了他的手指。

那触感意外地冰冷。

男人愣了愣。

但白绒昂首回看他,挺直腰杆,毫不躲避他复杂的目光。她顿时露出一脸凶相。

片刻,男人转身走了。

在白绒的视野里,这陌生人快步走向了停在前方的车,背影匆匆,迅速离开现场,仿佛见了鬼似的。

白绒这才轻哼一声,将硬币塞回自己的琴盒中,掸掉肩头那点雪,微跛着脚继续前行了。

*

几经波折,白绒终于到了黎卉家的中餐厅,刚下出租车,就见后面跟上来黎卉的车。

一抹花花绿绿的倩影飞速冲过来,抱住她:“刚才没找到人,我就猜你一定直接来我家餐厅了!”

白绒冷冷一笑,“你知不知道我等了多少个小时?”

黎卉替她付了车钱,转身拉她往餐厅里走去,“亲爱的,我错了!今天忙兼职的事耽误了时间!来,我先带你吃点东西再回去休息……”

在黎卉家的中餐厅吃饭时,由于已是深夜,客人寥寥无几,都是一些华人熟客,个个用同情的目光看着白绒。

包括黎卉父母。

显然,他们都听说发生在白绒身上的稀奇事了。本来白绒并没有多绝望,但由于这些目光带来的压力,她不得不勉强装出一副万念俱灰的样子,仿佛这样才对得起发生在她身上的倒霉事。

吃完饭,两人离开了餐厅,回旁边的公寓楼。

一进黎卉家,白绒便瘫倒在沙发椅上嘟囔道:“黎卉你这个大嘴巴,每次不管发生点什么事,你都一定要火速传播出去?我记得,上次你答应我不把装感冒的事告诉格鲁伯先生,可第二堂课他就问我了。”

黎卉尴尬地笑一下,摆摆手,“这、这都是半个月前的事啦,还提它做什么啦!我还以为你记性不好……”

“我是记性不好,但我记仇。我可不想登上报纸,被标题讽刺地介绍为一个亚洲女孩让小偷从眼皮子底下把家偷空了……”

黎卉想起什么,表情忽变。

她蹲下来,拍拍白绒的手臂,“在外面冻坏了吧?”

女孩窝在沙发椅上,身子蜷缩成一小团,雪化后的水沾湿了头发与肩膀。黎卉给她披上一块毛巾,待她喝了几口热牛奶,人像缓过命来松一口气:“还说呢。”

“绒绒,你一个人在异国他乡没人照应,以后,我就是你的妈妈。”

“谢谢,我国内那位妈妈听到真的会感谢你。”

“那么,帮帮妈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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