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我所有人都吃错药了(293)
他自知冷心冷情, 可和无心无情还是有很大分别, 而他赌不起。故而他尝试着将自己内心的情感同自己的意识剥离开来, 练就了一身哪怕身处无间炼狱仍能谈笑风生的本事。
所以也就造成了有时心中自发出现了他从前没有过的情感, 便会和意识造成脱节,哪怕是他自己来看,也像是隔了层帘子朦朦胧胧的。他非得完全不受外界干扰全心全意地去思考才能抽丝剥茧地一点点分析方才他做了什么或是发生了何事,为何会导致他的心或是身体不经大脑调控便行动了。
虽然十分累, 但只要将此当做战事分析,那么对于擅长行军布阵的他来说便不算难。
这个习惯便也在之前的近一个月中养成了,他便熟门熟路地用这种方法来思考自己方才为何会做出那般幼稚的事情,而他的身体竟还阻止着他的理智去将那个像是黄口小儿所写的折子毁去。
他揉揉眉心,直截了当地从为何他从前从未这般冲动和他如今为何就想要这般冲动切入,这其中发生了何种变化?
这便极为容易回答了,过去他朝不保夕,凡是需得做得滴水不漏方才能立足,而如今他有后台了,便是这冲动的折子交上去也没什么后果,至多被兄长骂,哦不,只能算是唠叨两句。
所以……他这算是恃宠而骄吗?
颇为哭笑不得地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赵泽瑜一方面有些诧异自己冰封多年、一潭死水的心境竟还不自觉地有这种举动,另一方面却不可抑制地想知道兄长对于自己这等幼稚之举有何应对之策。
理智上知道自己这封折子交上去实在是丢人,可最终他还是眼一闭心一横,将这折子原封不动地留在了御前。
为了避免自己再多想,赵泽瑜翻开了下一本折子,却是当真没了别的心思——上一场仗虽然在兄长及时驰援之下赢了,可死伤却是前所未有的惨重,记录名册无疑便是浩大的工程。
这一个月来,他令留守的将军每隔十日整理好之前一战军中死难者名单发往京城,也好叫户部兵部能够分批进行死难者家眷确认与抚恤。
而这承到御前的则是有朝廷承认封赏的牺牲将官,当初应当比赵泽瑜返京还要早一日出发,却也正正好好在今日呈递到了御前被赵泽瑜看到,也是缘分。
这一战大将在赵泽瑜的刻意保全下死伤不多,但中低层将领死伤惨重。
赵泽瑜指尖微颤,目光从名册尾部滑到前面,终于在看到薛子言之时呼吸乱了一分,薛子言的那柄斩月弯刀现在便在太平宫他的房间中。
他本来其实并不想去薛家探看的。薛家子嗣单薄,只有子言这么一个孩子,自小父母疼宠、祖辈娇惯,竟也没将人养得纨绔跋扈,如今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平心而论,易地而处,他是必定要对赵泽瑜这样一个将他们的孩子拐走却又没能带他平安回来之人有所怨怼的,更何况子言又是为他而死。
哪怕他们因着伤心过度来打他都能让他好受一点。
可他是堂堂亲王,皇权在上,他若登门,哪怕他们再恨再伤心都得恭恭敬敬地对他,子言已经去了,何必让他的长辈对着自己说一些譬如“子言为王爷战死是他的福气”这样的诛心之语呢?
只是第二日,赵泽瑜还是出了宫,却在薛府外踟蹰不前。
赵泽瑜是在估摸着京城差不多平定了之时差人给薛府送的信,如今薛府门上挂着白幡,无论如何他们已然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握了握薛子言的刀,这柄刀便是薛子言想留给家中的念想了,它代表着薛子言的成长与功绩。
赵泽瑜终归还是敲响了那门,同他的家人说一声“子言他以身为饵,除灭北燕女君,此等功劳必定名垂青史,他是最出色的将军”,还有一声“对不住”。
从薛府出来后,赵泽瑜心中有些钝钝的,索性沿着长街走了下去。
多年不曾回京,这沿街景象变了许多,却也还是能依稀看出几年前的模样,倒也算不得物是人非。
从前买糖块的小贩手艺长进了,改成了卖糖人,引得数个娃娃拽着爹娘的手撒娇卖痴地讨要;之前大启以扇子为风雅的潮流已然过去,如今又时兴起了萧,引得小贩们又改换货源附庸风雅;而这最红火的成衣铺、酒楼、客栈和车马行倒还是红火着,毕竟衣食住行乃是人亘古不变的需要。
他虽是一身便服,也收敛了一身血煞之气,可脸和气质在这儿,身上衣着亦是非富即贵,便也理所应当地收到了相当多人的欢迎——店家们见他这种上档次的肥羊必得要尽力拉来宰上一宰;姑娘们见着他若非矜持是定要扔上几朵花留念的。
赵泽瑜对人的目光极为敏感,此时往四周一看,那点堵在胸中的郁气却也化作了无奈,他懒得招蜂引蝶,往旁边小巷中三拐两拐的便也消失在众人目光之中了。
三世以来,他自然知道两军交战,死生之事实在太过寻常,只是也从来不能真正地做到无动于衷,但也明白往事不可追的道理。
凯旋之时,不知又有多少人家悲声四起,却也是必然之事。
光阴不会为任何人停留,时代也必将由一代人扛起,或是建立在尸骨之上,或是建立在风波诡谲的乱战之中。
而一个时代开启后,似乎又会重演上一个时代的起落。此次落网了一批枝繁叶茂的老世家,他能看出兄长想要增加科举出身在官员中的比重,同时扶植一批新的世家互为牵制。
而这一批人渐渐羽翼丰满时又何尝不是新一轮的动乱与平衡,只要有人的存在便有争斗,江山代际,大势如此,他们这些人能做得也不过是以尽量小的牺牲换得一份较为平稳繁荣的盛景。
赵泽瑜驻足,将这些有的没的放下,瞧瞧地方倒是离自己的安王府比较近。不过一刻,他便牵了一匹马出来,果真无论他在不在,兄长都会替他料理好安王府。而后他便打马向京郊去了。
皇宫中,赵泽瑾早上便发现小兔崽子溜得不见人影了,知晓诓骗小瑜干半日苦力已是极限,只得勤勤勉勉地开始干活,不由得怀疑起自己上辈子兢兢业业当了半辈子皇帝,这辈子又这么早就把权夺了是为何。
是上辈子没被大臣气够吗?是夙兴夜寐没够吗?是没事闲得给自己找罪受的吗?
不,是因为他爹不当人。思来想去赵泽瑾在心中对太上皇致以诚挚的问候,并对溜出去的弟弟报以一个冷笑,然后继续当这天下最高贵的苦工。
倘若旭儿或晖儿同他一般有前世记忆便好了,那他便可以尽早传位安享天伦之乐了。
如今还被困在一岁幼儿壳子中的旭儿本来就被自己那个为老不尊的姐姐祸害得生无可恋,却不知为何无端感受到了一种从后心泛起的寒意,在这一世便早早有了世道险恶之感。
不,从他姐姐发现他有记忆却仗着他如今逃无可逃开始这惨无人道的“疼爱”开始,他幼小的身躯就已然过早地感受到了这世道的险恶。
尤其是他父皇母后一脸慈爱地看着他惨遭魔王□□时竟道:“看这两个孩子关系多好啊,韫儿这么小就知道疼弟弟,多懂事啊,旭儿多喜欢他姐姐。”
完全忽略了他们口中懂事的韫儿明明是在玩弄弟弟可怜的囿于身躯的灵魂,并且忽略了他脸上的绝望。
赵旭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之中以至于他忘记了方才是怎么想到这些的。
于是尚不知自己又被他父皇惦记上的旭儿没把这阵恶寒当回事以至于后来追悔莫及、悔不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