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者不入爱河(22)
2021 年 6 月,天气已经有了几分夏季的意思,合租房里又热又吵。夜里十一点多,浴室有人唱着歌洗澡,对面那屋敞着门,男的打游戏,女的吹头发。
王小芸拿着遥控器,抬头看空调的出风口,租房的时候试过还能用,到了真要用的时候,却又半死不活起来,好一会儿才喘出一口气,带着一股灰尘和发霉的味道。
隔壁屋的女孩子来敲王小芸的门,探头进来说:“出去玩不?”
“上哪儿?”王小芸其实也睡不着。
“酒吧街怎么样?”隔壁屋的建议。
“明天周一还得上班呢,这么晚了你去酒吧?”王小芸提醒。
隔壁屋却揭穿她,说:“你可得了吧,一会儿有球赛,意大利对威尔士,你会不看?”
王小芸给她说着了,犹豫了一秒。
隔壁屋拉她,说:“走吧,走吧,上酒吧看去。”
王小芸被鼓动起来,从简易衣柜里随便拿了条 T 恤裙,套上,对镜照了照。她刚洗过澡,头发还未全干,脸上不带半点妆,却是二十二岁女孩子最真实饱满的面色,趿上双凉拖,出门下楼。
这是个老公房小区,这时候除去他们这样的合租屋,大多数窗口已经沉寂。夜渐深,柔风拂动,黑色而透明,空气里有种潮湿微甜的气息,正是初夏的感觉。她们一路走到大学城那边的酒吧街,挑了间最热闹的走进去。
那是个总是在播比赛的体育吧,卖酒,也卖美式快餐,店堂里挂着好几块大屏幕,这时候热闹得像一口煮沸的锅,就算挨着坐,说话都得贴耳朵才能听清。
王小芸到吧台买了两小瓶啤酒,和隔壁屋一起靠高桌找了位子坐下。左右全是跟她们差不多年纪的人,估计都是附近几所大学的学生,这几天考完了试,正准备放暑假。
坐王小芸边上的也是个二十上下的男孩子,穿个坎肩背心,短裤运动鞋,书包还背在身上。两人目光相遇,礼貌笑笑,他靠过来问她:“学生?”
王小芸回答:“刚毕业,你呢?”
“我在国外上学,家住这附近,来找朋友玩儿。”
“哪个是你朋友啊?”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他指了一圈,笑起来,“都是,我这人没别的优点,就是朋友多。”
众人都跟她打招呼,王小芸笑笑,这才知道自己挤进了别人的聚会。
男孩子倒不介意,又问:“平常看球吗?”
“看啊。”她回答。
“是不是支持意大利?”他跟她确定立场。
“当然,”王小芸回答,“意大利就是欧洲的中国。”
男孩笑起来,说:“你得了吧,你们女生看意大利队也就是为了看帅哥。”
王小芸也笑,说:“看帅哥怎么了?也不耽误我们看球啊。”
正聊着,电视转播画面里哨音响起,比赛开始了。
两支队伍积分排在第一第二,出线已经稳了,但踢得并不沉闷。刚开场双方就在中场激烈缠斗,裁判一会儿掏张牌,一会儿又掏张牌。不断有女生发出惋惜的叹声,男生在旁边骂:艹,什么毛病,会不会判啊?!
意大利队 16 分钟射门,被守门员扑出。23 分钟再次射门,偏出。直到第 39 分钟,维拉蒂开出前场右路任意球,前点的佩西纳在禁区内垫射,只轻轻的一下,直接将球送入球网后角。
这一个球的优势一直保持到了终场,意大利 1 比 0 击败威尔士,以连胜三场不失一球的完美状态晋级 16 强。
三连胜!三连胜!有人在喊,男孩子给这一桌人买啤酒,也请了王小芸和她隔壁屋的女孩。
女孩忽然凑她耳边说:“Q7 的。”
王小芸知道,她说的是男孩放在手边的车钥匙。灯光变幻,电子烟弥散,一切变得朦胧。
这就是王小芸第一次见到龚子浩时的情景。
隔了两天,齐宋在所里遇到姜源。
此人过来搭他肩膀,一脸调笑地问:“听说,你上妇联坐台去了?”
齐宋不知道他是消息有误,还是存心损人,只是平淡地回答:“是啊。”
姜源看他这样子,反倒觉得有诈,愈加凑过来问:“什么情况啊?”
齐宋继续官方口径,说:“做法援啊,回馈社会。”
而后躲开姜源的手走了,留他在那儿琢磨其中的机巧。
回想上周六的情景,齐宋总有一种被人渣了的感觉。
他有的时候是真的想问:关澜,你到底什么意思啊?可偏偏人家又早跟他说清楚了,不过就是后来去滨江骑了趟自行车,吃了个冰激凌而已。一通逻辑铺排到最后,好像还是他自己没道理。
更麻烦的是 A 政法援的值班任务,齐宋这几天一直在想,下一次是不是可以借口出差,让组里的小朋友替他去一下。他早听说有合伙人这么干过,只有碰上一些有社会影响的案子,才会把自己的名字添上,但也未必全程介入。
可还没等他想好,却已经接到了法援中心行政老师的电话,对他说:“齐律师,你上周接待的一个当事人今天又过来了,说是还有点问题想问问你。你看是我把你电话号码告诉她呢,还是等下次你值班的时候再让她来?”
那天总共接客十几位,齐宋一时分不清谁是谁。
电话那头大概也察觉到他的退意,又跟他解释:“我们这里的规矩是这样的,哪位律师第一次接的咨询,后续就尽量还是找他,为了保持一个统一的口径,避免双方的麻烦。如果要交给别的律师,最好也得交接一下。”
齐宋自然懂这里面的意思,想了想,到底还是问:“叫什么名字啊?”
行政老师看看记录,答:“王小芸。”
齐宋记起来了,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那天来的人里面最安静的一个,整个人看着浮肿苍白,戴着棒球帽和口罩进来的,咨询的时候也没摘。
想来是脸皮薄,有问题要问,又不好意思直接说出口,句句都是假设——如果,要是,有没有可能?
齐宋就是从那些假设里推测出她的情况,结婚不久,刚生完孩子,跑来咨询离婚,也许就是因为家里的几句口角,其实根本没想好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他跟行政老师商量,说:“我这几天时间都排满了,下次值班可能是我组里的同事过去,我会把情况交接清楚的……”
“哦,这样啊……”行政老师倒也没觉得太意外,估计从前就碰上过这种事,值一次班,不想再去了,说,“当事人好像挺急的,我让她先去找关老师吧……
齐宋听见,忽然就变了主意,说:“别,你把王小芸的手机号码给我,我一会儿联系她。”
难于解释此刻的动机,是不想让关澜再多一件吃力不讨好的工作,还是不想让她也觉得,他是个只来了一次就撒手不管的值班律师?
又接了一个客户的电话,扯皮完,他打过去给王小芸。
铃响了一下,那边已经接起,轻声问:“哪位?”
“法援中心的律师,你找过我,我姓齐。”齐宋道,有点不习惯这样的自我介绍,他一般总是说,至呈齐宋。
“嗯,你好……”那边却还是上次来咨询时的样子,嗫嚅半天没说正事,声音很轻。
齐宋这里又有电话进来,想要几句话结束,最后却道:“你要是现在不方便,加我微信,把大致情况和你的诉求写下来发给我也行。”
“好,谢谢你。”王小芸回答。
直到挂断之后,齐宋还在想自己究竟犯的什么毛病,但当时脑子里偏就是关澜对他说的那一句——法律援助和你平常做的案子不太一样,你得考虑到当事人可能没有钱,或者没那个意识请律师,你也未必有时间全程介入,所以每次回答一个问题都得尽量想到最周全。
以及,王小芸求助,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也许是因为她自己还没想好到底要怎么办,但也有可能是因为绝望,那种深陷解决不了的麻烦的绝望。有些人是会这样的,齐宋忽然想起往事,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