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槐安(8)
沈筵说的是,方便请你吗?
正值盛年的男人,总是习惯性地给足小姑娘极高的礼遇,哪怕身份不对等。
苏阑极轻点了下头,“方便的。”
仿佛多用重一分力气,这场由沈筵主演她来做配的戏码,就要被世人给拆穿了。
沈筵领着他进了庭院中。
几个穿和服的侍应女恭敬站着,用一口流利的日语和他打招呼,“沈先生,欢迎您。”
她们拨开主厅两道樱花粉和风推门,撇去幽暗灯光,宽敞开阔的开放式厨台一下跳出来。
料理人停下手中动作,朝沈筵深深鞠了一躬。
店主也了走过来,满脸堆笑地用日语和沈筵寒暄,随后又看向苏阑。
在他探寻的目光里,苏阑也用日语说道:“初次见面,备感荣幸。”
日本人就喜欢这样做作虚伪且毫无意义的假模假式。
店主褒奖了句说:“你日语说的很好。”
随后也不多做打扰,说了句祝你们用餐愉快,就缓缓关上门走了。
沈筵再看向她的目光中带了一丝赞赏,“没想到你会说日语。”
苏阑手里捧了一杯热茶,灯影幢幢,晃得她卷翘的睫毛轻颤,“我曾在东京大学交流过,算是勉强会说一点儿吧。”
他点头,“东京很好。”
随后他就端着手机回复起了信息。
大概是有重要的工作吧。
苏阑在心里想。
她转而和料理人聊起来,他正手脚麻利地准备金枪鱼刺身,边用日语轻声回答着她。
原来这家店主是沈筵在东京读研时的好友,后来到北京开了这家怀石料理店,每个月里总会空出一天专门接待沈筵。
很快沈筵放下了手机,“不好意思,有些工作上的事要处理。”
苏阑回他以浅笑,“没关系。”
料理人给他们上了头盘。
一道松叶蟹配冈山县产的白葡萄和鱼子酱,冈山葡萄的酸甜很好地激发了蟹肉的鲜甜。
沈筵做了个请的手势,“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苏阑用勺子浅舀了一小口,“不错。”
随着主菜石锅烧海胆被端上来,店主也呈上了壶清酒,他先给沈筵斟了半杯,又问一旁的苏阑需不需要喝点酒。
苏阑看着料理人把海胆浇淋入滚烫的石锅中,发出滋滋的声响,一向没什么胃口的她也上来了那么几分食欲,“一点点就好。”
店主还在兴致勃勃地介绍这瓶清酒。
在日本山形县的高木酒造,被称作十四代大极上诸白龙泉,属于纯米大吟酿造,采用七垂二十贯的返璞手艺,一年只得一造,每年只产出二十支,且目前市场上山田锦的米已经停产,使得这瓶酒变得更矜贵。
苏阑举杯尝了一小口,果然口感圆润又丰满。
沈筵垂了垂眼皮,店主便识趣地退了下去,几杯清酒喝下去,他眼中像起了一层薄雾。
再看向苏阑时,不免眸光轻晃,“慢点喝,这酒后劲大,怕你受不住。”
酒一喝开,苏阑渐渐暴露出本性来,再兜不住了面上的文静,话也多了。
她托着下巴歪头看他,姣好的脸庞在昏黄的灯光下愈发朦胧,有种临水照花的娇媚。
苏阑轻抿红唇,“沈先生每次吃饭,都要先清场子么?”
“只是偶尔,我其实不太喜欢和人聚会,吵吵嚷嚷。”沈筵半卷起袖口,金属质地的扣子散出冷粼粼的光泽,他仰头喝了杯酒,“一个人清清静静地吃顿饭,对我来说已称得上放松了。”
不知道为什么。
苏阑从他这句平静而单调的叙述里,听出了一片浓得化不开的伤感。
这种伤感来自于高处不胜寒的孤独和悲凉。
苏阑朝他举了举杯,“很遗憾我不能和你共情,但依然可以为孤独致敬。”
沈筵笑着饮下了又一杯清酒,心道:今夜有美相伴,他还不算孤独。
他真正孤独的时刻,是忙完了一天的工作回到空旷偌大的家中,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是中学时拿了全市演讲比赛第一名,兴冲冲地跑回家告诉爸爸,却被老爷子一把将奖杯挥在地上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有什么用?你二哥在这年纪已经参军了,果然是戏子生出来的种,就会千方百计在人前耍花腔。”
是大院里那些同伴躲在暗处笑话他是野种时,他拿石头砸伤了那群人,被老爷子逼着上门道歉,罚他在祠堂跪了一夜,对着根本不属于他亲妈的牌位不停地喊妈妈。那是老爷子最为珍视爱重的原配,是一生的亏欠,而沈筵的生母,不过是个令他酒后乱智的野女人。
酒酣耳热。
想起陈年旧事没由来地一阵烦躁。
沈筵只觉越发难以自控,心里失了偏颇,连笑容也暧昧不明起来。
他上身倾过来,缓缓将额头抵上苏阑的,微热的气息拂面而来,夹杂着纯大吟酿的清香,嗓音沉了又沉,“你怎么就知道,你和我不能共情呢?嗯?”
他并未禁锢住苏阑分毫,可她此刻却动弹不得。
苏阑睁大了眼睛去瞧他,但见他眉目舒展、眼角含笑,与往日的淡漠模样全然不同,真正年少风流到了极处。
她有一瞬间的恍惚,像是眼见春花初绽,竟无一语再可直叙。
厅中霎时就安静了下来,连方才帘外不时的莺语呢喃,苏阑此刻都已听不见了。
只有腔子里一颗心应声而动,怦然跳个不住,扑通扑通的声音大得吓坏人。
第7章
今夜发展到这一步,已是远远超乎苏阑的意料,不寻常到了极点。
那片蜿蜒在耳后的红热,循着旧路爬过来,终是如愿烧到了脸颊上。
沈筵瞧着她可爱可怜,一双清澄澄的眸子亮得如两汪春水,就连那眼皮上都像抹了层胭脂一般。
他的低语像阵风吹皱了这池水,暖阳投在水面上,闪闪烁烁跳耀着,全是溶溶睦睦难以自胜的娇怯。
苏阑偏了偏头,慌不择路地端起手边另一杯冰镇过的白兰地悉数喝下去,冰凉和辛辣一齐灌进她的喉咙,她抚着胸口在桌上伏了好一会,才勉强将那份呼之欲出、几乎要挂在脸上的情意压下去,她觉得她疯了。
连陆良玉都招呼不起,竟然惹上了他的舅舅。
沈筵体贴地拍了拍她的背,“这酒烈得很,你没事儿吧?”
苏阑趴在桌上,她摆了摆手,根本不敢看他,“没、没关系。”
末了,苏阑总算觉得气息平稳了些,但面上的红霞始终未褪,她直起身子拿上椅背后的包,跌跌撞撞地就往门外去。
沈筵像是一直等着她有所动作似的,很快就扶住了她,脸上又恢复了一派如常的斯文儒雅,“都走不稳了,还逞什么强?”
直到坐上车昏昏沉沉起来,苏阑都没敢再和他对视一秒,只把头闲闲磕在车窗边上。
脑子里不停回荡着的,不是沈筵方才说的那句话,也不是她的心跳如鼓点。
而是他抵着她额头的时候,脸上温柔而又浪荡的神情。
她拼命地摇了摇头,越思索,越疯魔,不能够再想下去了。
沈筵侧过脸,饶有兴致地看着车窗里映出她一张变化万千的面容,一会儿像是懊恼,一会儿又似执迷,每个细微的表情都如电影般在玻璃上一帧帧地变化。
他摘下金丝眼镜, 缓缓从后视镜撤回视线,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骨,轻轻地笑了一下。
苏阑闷了老半天才抬起头,眼见如水月光从前排车窗洒进来,在他的脸上浮掠冥冥光影,衬得他一副面容轮廓更加深刻。
该怎么形容才好呢?约莫就是:处众人中,似珠玉在瓦石间。
那两年她曾无数次地感慨,沈筵这厮一张脸是真好看。
苏阑见沈筵一直阖眼靠着,没有要和自己交流的意思。
她本想开声问他些什么,刚要张口说出来,他的手机不适时地响了。
她选择立刻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