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槐安(58)
镶玉石的,描金的、篆银的, 应有尽有。
他连转换的时间都不太需要, 千人千面, 对着不同的人用不同的面具。
而那些早已经嵌入血肉里的征讨欲,沈筵似乎从未在人前,或者偶尔控制不住时,也许将一些边边角角展露出来给她看。
到今天,被她硬生生逼到这一步, 才有点玉帛相见的味道。
她直待到落日时分, 沈筵才走出来, 缓缓在她旁边坐下, “进去吃饭吧,我做了你爱吃的炒三丝, 手艺不太好, 你多担待。”
苏阑没有动。
沈筵试探性地去牵她的手,苏阑几乎是立刻就缩回来,“不要碰我。”
“瞧你, ”他微笑, “气性怎么这么大?”
苏阑转头看他, 声音犹带苍冷, “你打算把我关到什么时候?”
沈筵站起来,姿态闲适地双手插兜, 却是不容商榷的语气:“你听话我不关你, 只要你乖一点儿。”
苏阑这几日胃不太舒服, 瞧见他这副样子更是打心底厌烦,应激反应忽地就上来了。
她冷不丁干呕了一声。
已经转过身的沈筵遽然回头,且惊且喜地看着苏阑,连发问的余调也有一丝颤抖,“你总不是......怀孕了吧?”
男人不管几岁都改不了爱做梦的毛病。
苏阑在心里冷嘁了一声。
她觉得好笑,“如果真有了呢?你准备怎么办?”
沈筵言语中是一以贯之的冷静,“自然要生下来的,这是我们的孩子。”
“沈总下错了定义,”苏阑扶着石桌起身,唇边含了缕嘲讽,走到沈筵的面前,也浑然不怕激怒他,“这是我们的野种。”
果然沈筵听见“野种”两个字的时候,眉心以肉眼可见的幅度猛地跳了两下。
他冷眼瞧着她,蓦地伸手捏住她的下颌,态度可称倨傲,“这两年我真是把你惯坏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苏阑毫不避让地直视着他,“那你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沈筵看进她那双如春泉般泓泩的眼睛,怔怔地松开手,他无助地将眼前倔强的女孩抱进怀中,紧紧摁在胸口,他的语气也软了下来,“心肝儿,别总是跟我这么说话,让人再过两天好日子,成不成?”
可苏阑偏不饶他,“有什么好日子过呢,带着这孽障一起吗?”
沈筵抱着她的力道加深了几分,谑笑道:“这个骂名我担得,难道他就担不得?”
她不再说话。
对着这样一个疯子,苏阑已经无话可说。
她连晚饭都没心情吃,就上楼去客房睡下了。
凌晨两点,那种饥肠辘辘的腹饿感又让她醒过来,她穿着睡裙下楼,客厅里没有点灯,只能看见一点火星子在暗夜里闪着光。
是沈筵在抽烟。
苏阑把灯打开的时候,他身形顿了顿,掐灭了烟回头,像是早知道她会下来,沙哑道:“饿了吧?我这就去给你做点吃的,你再生气也好,别拿自个儿身子瞎玩笑。”
她冲着他的背影道:“你实在没必要做到这一步。”
“我也觉得为场破订婚,你没必要这样,左右都是要退了它的。”沈筵苦笑了一下,“可阑阑,你又能够听我的吗?”
苏阑不想和他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
她说:“我自己会弄,用不着你来。”
*
苏阑一直被关在棠园里,和沈筵僵持了半个来月。
每天她都睡到沈筵走了才起床,等沈筵回来,她就躲在客房里写交流的材料,半句也不吵。
沈筵偶尔也会给她泡一杯茶,提醒她别太累了,苏阑每次都匆忙把电脑一关,不让他看见这些。
他只当她还在置气,逗孩子般笑说一句,“防贼似的防我呢?小姑娘心眼儿还挺多的,谁稀得看你论文?”
到半夜她睡着以后,沈筵才敢轻手轻脚地进来,躺下去小心抱着她,在天亮之前又悄悄地离开。
就在他以为这样安宁平和的日子会过到他退婚,等来他的心尖子肯谅解他的那一天时,苏阑收到了大使馆寄来前往英国的留学签证。
这天苏阑难得没有躲在楼上敲键盘,而是颇有兴致地坐在客厅里看起了电影,所以沈筵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了这么一幕。
才刚沐浴过的年轻小姑娘,穿着纯白的真丝吊带睡裙,半干的长卷发披散在她娇柔柳腰的上方,头顶半披了块粉色的浴巾,皮肤白得像在牛奶里泡过。
沈筵的目光像团浆糊,从进门起,就牢牢地黏在她身上。
她跽坐在沙发上,脸上的神情严肃又天真,沈筵悄然坐过去。
“看着像个中世纪的修女。”他把浴巾拿下来,轻声地温柔问她,“这又是闹哪一出呢你?”
苏阑睁着一双大眼睛,伸出食指放在嘴唇上,“嘘,鬼要出来了,先不要说话。”
连日以来,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不带任何含沙射影的话。
夏日傍晚仍旧明烈的阳光,透过霞影纱投进客厅里,反生出股将沉未沉的昏寐。
沈筵坐了好半天,见她没有半点抗拒的意思,才敢小心伸出手,替她把一簇头发挽到耳后。
苏阑察觉到他轻微的动作,转过头,毫无征兆地冲他笑了一下。
她其实很会笑,两个浅浅的小梨涡浮在颊边,甜到人心里去。
沈筵愣住了好几秒钟,他已经记不得有多久,她多久没对他笑过了。
他就在这一刻里,像个愣头青一般没头没脑地欢喜起来,心率也随之加快。
他还以为她终于想通,后来才知道,这是苏阑在跟他告别。
沈筵喉结上下一滚,漆黑的瞳仁凝视着她,眸色也暗沉了几分。
他必须承认,苏阑轻而易举地掌控了他,包括他全部的呼吸、情绪和心跳。
苏阑指了指桌上,“渴了吧?喝点水。”
她这么殷勤,沈筵哪里有不喝的道理?可没喝多久,他就觉得昏昏沉沉起来。
不过二十分钟,他就往后睡倒在沙发上,已人事不省了。
苏阑拿起他的手机给沈筠打电话,“沈部长,得麻烦您送我去趟机场。”
她上楼换好衣服,来回了两趟搬下行李箱来,却在走到门口时,心绪飘零麻乱地绊住了脚。
总要到了分别的时候,人们脸上的表情才是最归真还原的,接近水落石出的意味。
苏阑终于在这一刻,卸下了成天介面对沈筵时的冷漠和坚硬,厌恨感也退居其次。
她推行李箱的手一松,眼见沈部长的车已经到了门口,明知道此时此刻此地不便久待,她还是走回了客厅里。
苏阑拿了床毯子给他盖好,将他垂落在沙发边缘的手搭在小腹上,这双手她曾缠握过无数次,她甚至记得每个夜晚他们交颈而卧时,沈筵的薄唇轻擦着她的脸颊、脖颈乃至锁骨的感觉。
两个人困在一床薄薄的软被里,十指相交的姿势,坦诚相对的身体,将彼此的呼吸折磨地愈演愈烈。
她眼底像有层水雾要泛起来,“我走了,你多保重,沈先生。”
苏阑扶着门框,强忍了忍,将眼泪逼退了。
沈筠的秘书为她开门,“苏小姐,请上车。”
苏阑并不感到意外,像这样他日可能会招致祸起萧墙的差事,他是不便亲自来的。
但他的秘书办事很可靠,“苏小姐宿舍里的东西,我都已经去取过来了。”
苏阑轻声道:“特地跑一趟,辛苦了,去首都机场。”
秘书递给她一张卡,“沈部长的一点心意,苏小姐孤身在他国求学,总有个为难的时候。”
苏阑没有接。
陶院长给她申请的是公派留学,花费是很少的,何况她手里头,还有郑臣上次死活给她的赌资。
这打德扑赢来的六十万,到了故事的结尾,成了维系她尊严的支撑。
至于后续读博的费用开支,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她已习惯了为钱发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