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77)
警察有些惊奇,她很聪明。
“你叔叔是不是贺以诚?”
“对,他跟我一个叫徐牧远的朋友一起到的车间。”展颜悄悄攥紧了拳。
“他们到时,绑匪在做什么?”
“他见我叔叔进来,好像很惊讶,就拿着刀,要杀我,还要钱,让贺叔叔给他一百万现金,”展颜有点发抖,她哭光了眼泪,现在很清醒,她知道,她的每句话都很重要。
警察抬脸,把刀具给她看:“是这把吗?”
她看了几眼:“是,我叔叔见他要杀我,边说话边和他周旋。”
“都说了什么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
“后面的事,看见了吗?”
展颜沉静看着警察:“贺叔叔跟他说了很多好话,他不听,贺叔叔怕他害我,就扑过来跟他打起来,他们打着打着就去了外面,我当时站不起来,没看见后面的,但他手里拿着刀,一直拿着刀,乱喊乱舞,他要杀我的,还要杀贺叔叔,我现在能见贺叔叔吗?”
警察看她几眼,说:“不能。”
展颜一下咬破了嘴唇。
她出来时,看见门口穿警服的人正把徐牧远往里头领,那么远的路,他骑车来的,两人目光一碰,展颜那双眼,深深地看过去,徐牧远心头砰砰,他问警察,能不能跟她说几句话。
对方否决。
两人错身过去,展颜再次深深看他一眼,徐牧远知道她的意思。他们现在能做的,就是极力证明贺以诚是正当防卫。
贺图南把展颜带回了家。他把门反锁,决定除了警方之外,不再给任何人开门。
一夜无眠。
林美娟一直没露面,贺图南疑心,他想过往姥爷家去个电话,几次拿起,又放下。
新的一天一秒一秒过去了。
“学校会提前开放寝室吗?”展颜问他,贺图南两手插兜,他默然片刻,坐在了她面对,“颜颜,我们说说话吧。”
头顶灯光大亮,两人又都不困了。
“爸的事,会请个很好的律师,爷爷那边也会想办法的,事情发生了,你不要这么自责,你没有错。”
“我不该跟那个人说话的。”她想起那晚,脑袋往下垂,成一处阴影。
贺图南握住她放膝头的手:“没有,你说不说话,他都早打你的主意了,”他咬了咬牙,“是我跟爸不该去吃那顿饭,如果不吃那顿饭……”
时间是没办法重新来一遍的。
那种悔意,不知是不是也时刻萦绕在爸的心头?
“你会恨我吗?”展颜忽然捏紧他手指,他勉强一笑,“我只恨自己。”
“但是林阿姨,还有你的亲人们都会恨我的,”展颜头垂得更低,“我知道,我没有孙晚秋聪明,如果是她,一定会当时就跑开喊救命,只有我蠢,我还回答那个人的话,我是个蠢货。”
贺图南握住她肩膀,让她抬头:“颜颜?颜颜?”
她不吭声了。
做笔录,耗尽了她刚积攒的体力和精神。她觉得这很像梦,要是梦就好了。
电话铃声大响,两人都一惊,展颜猛得抬头,她狠狠哆嗦了下,贺图南抱了抱她,轻抚她后脑勺,柔声说:“别怕,我去接。”
展颜用眼睛问他:会是谁?
她手紧拽着他,好像一秒都不能分开。
贺图南便牵着她,去接电话。
电话是贺以诚律师打来的。
“你爸说,别担心他,他让我转达你几句话,你一直怀疑并且想问他的事,其实他知道,他现在可以告诉你,是,就这个答案,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妹妹。”
作者有话说:
九十年代末到本世纪初,还没有天网工程,社会治安非常乱,绑架勒索案频发。什么操场埋尸案,劳荣枝法子英都是那个年代的事。
第44章
“他还说什么了吗?”贺图南头顶的剑,悬太久,真正落下来那一刻,他竟觉得这样很好。
“贺总希望你妹妹能把一个佛坠戴着,别离身。”
贺图南知道展颜一直盯着他看,他有心避开,挂掉电话后,直接到她房间,把丝绒盒子里的坠子拿出来,替她戴上。
“爸希望你一直戴着。”他看到她后脖颈上细腻的肌肤,这一刻,他才觉得手有痛感。
展颜转过身,贺图南好像第一次看清她真实的样子,他跟她血脉相连,身体里有些东西,是一样的,不容更改。
“谁的电话?”
贺图南回神:“律师。”
“贺叔叔会……”展颜顿了顿,“会吗?”她知道他懂。
贺图南伸出手,指腹摩挲她的脸颊,稍作停留,又放开了:“我不知道,颜颜,这件事我们得做好心理准备,你害不害怕开学?”
开学就要见人,有人的地方,就有嘴,就有蜚蜚流言。
“不怕,”展颜热眼望着他,“我怕的不是这个。”
“我刚说了,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不要再假设,以后无论遇着什么事,我都在,咱们一起。”贺图南随手翻了下日历,“初七开学……”他开始翻箱倒柜找钱,家里现金不多,他的钱,都放贺以诚账户里存着。
爸的密码他知道,760810。
所有密码都一样,他简单提过,那是他下乡的日子,贺以诚刚满十八岁,高中毕业,瘦瘦的,高高的,脸嫩腿长,是最好的年纪。
“回头取点钱,好交学费。”贺图南找到一张农行卡。
展颜跟在他身后,看他点钱,整钱不多,一堆零的。
她看着钱,问他:“我还能念书吗?”
人就是这么矛盾,她暂时忘却愧疚,自责,看到钱,想起顶要紧的事,她有种不能言说的恐惧,是所有恐惧中最深的一种,她甚至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太冷血,她现在竟然这样忧心自己还能不能念书?
一切都是念书惹的祸,可如果错了,那也得继续错下去,她觉得代价已经太大,容不得回头。
贺图南动作停下,说:“我能念你就能念。”
她脑子里闪过孙晚秋,心想,再等等,再等等。
很快,记者找上门,要采访展颜,贺图南冷冰冰拒之门外,电话打进来很频繁,他一听那声音,立刻挂掉。
北方的冬,格外漫长,年关的一场雪,几天没化透,市里尚好,北区废厂区里头,冰溜子依旧如锥,太阳照着,时不时轰然一声,碎玻璃似的炸到地上来。
张东子被拉走尸检,家门口附近搭了棚,他爹妈媳妇,带着孩子,在冷风里哭号,那声音,被风刮得半个北区都能听到,一阵凄厉,一阵幽咽,冷不丁又起高音,定是他妈想起儿子猛然痛上了。
一群人围着,有人劝,有人围着看,徐工来时灵棚里悄寂一瞬,他在贺以诚那里找到了活儿,很不错的活儿,惹人眼红。
此刻见他,众人神情楚汉分明。尤其知道,贺以诚是徐牧远领来的。
“东子好歹跟你朋友一场,你也有儿的,你儿害了我儿!”东子妈扑上来,睁大了一双枯眼,“脑子都打出来了,我儿的脑袋,”她哆嗦着两只手,“捧不起来,捧不起来……”
徐工任由她薅,她打。小孩子跟着哭,被妈死死搂着。
这里有人喝醉酒冻死路边,有人下广东没了踪影,有人不停做小生意糊口,有人作奸犯科。北区只剩巨大骨架,被腐蚀生锈,并着茫茫未融冰雪,徐牧远在灵棚外站着,里头小孩一双黑亮亮的眼对上他,他一个激灵,他当小孩子时,被张家奶奶塞过饼干和糖。
这场雪,落在了很多人的头上。
初六依旧刺骨的冷,展颜在厨房炒菜,下寿面,她让贺图南许愿。
贺图南笑意像稀薄的脉象,他闭上眼,沉默几秒。
“我抄了篇文章送你。”她把礼物给他,写的蝇头小楷,贺图南看了,是《逍遥游》,怔了好片刻,想问她什么,却只是念出上头一句话:“而后乃今将图南。”
他又抬起头,把她眼睛看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