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鱼羡渊(42)
他倾身欲抱住她,她却像终于反应过来目前的境况,膝盖向后退了一步,“你现在是文狸将军了,不能再叫你阿荔了吧?”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辩不真切,却看得出隐含在其中的痛苦。
他的眼神一下变得复杂,凄楚涌动,声音沙哑,不复当年清澈,“可以的……阿薜,我求殿下留以前的名做字,他允了……”
拥住她,声音带了颤抖,“叫吧……叫吧,阿薜,我喜欢听你叫我阿荔……”
她终于卸下防备,哽咽地应他,依进他怀中,哭得喘不过气来。
两人跪在空荡荡的地上,相拥而泣。
兰潜却从这一幕中感受到了隐藏着的绝望。
身旁的辛谢氏从辛文狸进来那一刻,便似愣住一般,到现在都没回过神来,只是她那覆眼的白纱,早已承受不住泪水的重量,坠落在地,沾上了泥土。
——
新皇立,号上德,年号同。
随着朝政逐渐稳定下来,辛文狸求上德帝赐婚,并空置谢府,不做他用,上德帝一一欣然应允。
于是,两人在秋末的一天完婚,谢薜随辛文狸一起住进了武侯府。
谢府终于得以保住,却彻底空了,在以后的数十年中,它都是一座荒无人烟的空宅。
辛文狸并没有多说自他离开谢府后的经历,谢薜也如此,两人像是十分默契地保持了沉默,仿佛不用说,两人就还是在当初的谢府一样,没有过分离,没有过这诸多变化坎坷。
然而,时间给予你的礼物,从来都拒绝不得,或许一时半刻还看不出什么,但是它总归如影随形地存在着,不知道哪一天就爆发,给你致命的一击。
十年前,谢薜和千七的差距或许比较小,最大的差距也不过是身份贵贱,那时两人的精神世界犹有相通,而且可以说大部分时候是谢薜从千七身上学到东西。
而十年后,差距成了鸿沟。
若不在一起生活还好,可偏偏他们成了夫妻。
他们也确实相爱,却远远不够。
战场上的生活,谈不上讲究,甚至大部分时候都是粗陋的,尤其是对底层的士兵来说。她不知道当初那个阿荔是怎么成就现在赫赫名声的文狸将军的,但她知道他定是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往上爬,历经磨难,才有了今天。
在这个过程当中,所有与生存无关或者锦绣添花的东西势必要抛却,时间长了,忘却或是再也找不回来。
千七不是从小贵族家的孩子,他出身平凡,没有受过多少大族门庭里的礼训教导,可幸他目明而聪慧,对万事万物总有个通透的看法,活得恣意随性,虽没通身端着的气派,却是个让人乐见并愿意与之交往的人。
可偏偏他在战场上磨了近十年,在生存与死亡的斗争中,所有的外放事物都会被磨平,心不坚者自然是忘了本心,浑浑噩噩,痛苦不堪。心坚者日益成熟,把所有外在深深敛在心底,虽身处水深火热,心底那点珍视的东西却一日比一日稳固,直到最后,终于由内而外,散发出全新的气息。
辛文狸,就是后者。
——
谢薜从睡梦中醒来时,迷迷糊糊看到身前晃动的人影。
“阿荔?”
人影顿了一下,随即向她凑近过来,她才看清是他。
他们已成亲近两年了。
“吵醒你了?乖,再睡会儿。”他轻声说着,一边把滑落的被角掖好。
谢薜看到他身上已穿好朝服,眉目深幽而内敛,语音低沉而温柔,面对她时,唇角才会绽放一点笑容,往往这个时候,才会有一丝昔日的模样。
她从被下伸出手,抚向他眉心,轻轻覆住他双眼,低声道:“下朝后尽快回来,我等你一起吃饭。”
看见他唇角微勾,“好。”
门被极轻地带上,她睁大眼睛,望着头顶,那里该有一截承尘,可是她看不清,黑夜就像积年不动的雾气淤积在那儿,怎么也散不掉。
天蒙蒙亮时,她披衣起身,由侍女服侍着洗漱过后,开始用早膳。
她吃得很慢,很安静,也一丝不苟,一旁的侍女低眉顺目,心底却在暗暗祈祷这样的时刻赶紧过去,实在是让人喘不过气来。
秋末,遍地都是叶黄,树影阑珊,光晕晃动不休,惹人一身寒热交加的燥。
快午时时,他出现在她面前,换了一身藏蓝色便服,深色的底子衬着他白皙的肤色,显得很是清隽的俊朗。
看到他,她缓缓笑起来,唇角微微扬着,看得出她很高兴,但,也仅仅如此了。
他走上前,把她手里的书卷放在一旁,然后牵起她,“走吧,我们去吃饭。”
她垂下眼,看着他拉着她的手,骨节修长,却带着硬茧的粗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