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北(6)
不知道跑了多久,暮北实在跑不动了,她躲进一间无人的院子,藏在可以看到院门的隐蔽处,听着远处凄惨的叫声,紧紧抱住娘塞给她的那个包裹,靠着墙瑟瑟发抖。
这一夜长安城火光冲天,浓重的木头烧焦的味道弥漫整个京城。暮北再次想到,娘怎么样了,那些人会对娘做什么,他们会杀了她吗?还有爹,爹真的死了吗?她最后一次看到爹,是头一天,她正把兵书揣在怀里躲在书架的背面,等着爹从书房出去了,她好回自己房里去。爹背对着她坐在书桌前那把宽大的椅子里,暮北没有看到他的表情。爹知道他马上就要死了吗?
暮北把脸埋在包裹里哭了起来。她那么害怕,但她还知道咬紧牙关不发出半点声音,她不能把他们招来,那些追着她和娘到了偏院的人。暮北告诉自己这一夜只是一场噩梦,等她努力醒过来,她就要跑到爹和娘的房里去,告诉他们她又偷了兵书悄悄读,她要告诉爹她喜欢那些书,希望爹不要生气。娘一定会在旁边笑,叫她坐好,然后给她梳一个漂亮的发髻,即使娘知道那个发髻在傍晚又会乱得不像话。
可是暮北闭上眼又睁开,再闭上眼,再睁开,她还是听得到尖叫,闻得到空气中的糊味,看得见自己藏身的破院子。
滚滚浓烟遮蔽了星月,长安却被火光照亮。可暮北更情愿四周再暗一点,此刻黑暗才能让她安全。
她在院子躲了一整夜。也许是这地方太偏僻,没有人来到这里。那些骑着马的人没来,那些试图躲过屠杀的人也没来。天快亮的时候,那些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或者是人们叫得累了,或者是他们再也没办法发出声音了。暮北揉了揉酸痛的眼睛,打开怀里的包裹,里面是一身粗布衣服和一顶男孩子的帽子。她换上那身衣服,把头发塞进帽子里,她想,娘一定是要她隐藏自己的身份才给她准备了这身衣服,这之前她只在出门的时候见到普通人家的小男孩穿过。暮北把换下的衣服藏好,把用来包衣服的布叠好塞进怀中,小心翼翼地从院子里走出去。娘叫她不要回去,她答应了娘。她不回去,但她要从外面看看。
第3章 贰 2.2
贰2.2
暮北走了出去。她拐到巷口,看到眼前的景象吃惊得合不拢嘴。血红色的天空下是一座焦黑的城,不少地方还在冒着浓烟,断裂的木头噼里啪啦地响。没有平时敲钟的声音。当然没有了。一些逃过一劫的百姓从藏身之处探出头来,他们面如死灰,身上有仓促奔逃的疲倦。对无数人来说,昨夜都是个不眠之夜。
十一岁的暮北从未亲眼见过横尸满地的凄惨,她感到一阵恶心,可她还是忍不住要看。这里是她的家啊,她在这里长大,她曾无数次背着爹娘溜出自己的闺院,在长安的街上奔跑。她跑过每一条街,记得每一个转角,她认得那些总在同一个地方卖东西的小贩,她对那些藏在密密麻麻的屋宅之间的小路和捷径了如指掌。但是现在她几乎迷了路,她熟悉的路标都不见了,她忘了自己是怎么穿过长安来到这里的。
但是她不能放弃,她要回去看看,万一娘没事呢。
天渐渐亮了,胆子大的人来到街上寻找受伤的亲朋,亦或是他们的遗体。他们死的时候够局促了,至少下葬的时候,要还他们一个安宁。
暮北走得很慢。大火烧过的长安城变得很陌生,她突然觉得,原来长安城这么大,大得没边。以前从不知道从家里跑到城门要这么远,她走在街上总是左顾右盼地看着沿途货摊上目不暇接的稀奇玩意儿,走到头还意犹未尽。长安城永远有看不尽的新鲜事物。累了的时候,就买一堆好吃的坐在路边等,反正爹发现她不见了就会派人满城找她。接她的家仆会牵着马来,她只管坐在马背上,慢悠悠地回家去。
但暮北现在不能骑着马回去了,她从那些烧得面目全非的屋子前走过。太多一个人在城中摸索乱跑的经历给了她敏锐的直觉,她避开引人注目之地,选择最不起眼的小路,在黯淡的长安城穿行了许久,终于来到她无比熟悉的那座大宅前。挂在门上的牌匾被烟熏黑,露出半个“陈”字。她不能从正门进去。她绕到昨天出来的小门,伸手推了推,门纹丝不动。她想了想,又走到北边那颗挨着院墙的树下,敏捷地顺着枝桠爬了上去,又跳到屋顶上。暮北看到,自己家的大宅奇迹般地有一半幸存了下来。朝着街的一侧明显被烧毁,但另一侧位于深处的院子竟毫发无损。暮北从平常爬上屋顶要走的那个高台下到院中。没有那些配着刀、穿着兵甲的人了,院子里十分安静,只有乌鸦的叫声从大街的方向传来。暮北沿着走廊急匆匆地跑到偏院,娘不在那里。暮北站在院中,好像又看到娘跪在她面前,扶着她的肩膀说:“暮北,你记得,你是爹和娘的孩子。”她看到自己抱着那个包裹,眼泪婆娑地不愿意走,娘把她推出去,门重重地关上。后来,她看不到后来怎样了。她走过去,看到小门被人用木棒插上,无法从外面打开。她环顾四周,在门口的杂草丛里发现一把精致的匕首。她认得这匕首,她在爹的书房里看到过,爹怕她伤了自己,从来不让她碰。那是多么漂亮的一把匕首啊,刀身弯曲的弧度带着犀利而残酷的美感,刀柄上嵌着西域的玉石,在灰暗的杂草中泛着温和的光泽。暮北把匕首捡起来,上面有暗红色的血迹,同样留有血迹的还有旁边墙上的紫藤萝,星星点点的暗红色衬得盛开的紫色小花更加妖娆。娘是什么时候决定要带上这把匕首的呢,是在听说了爹的死讯之后?还是在匆忙收好要交给暮北的包袱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