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绝色(142)
耳边有咳血的声音,痛苦、嘶哑、奄奄一息,他快步走进屋子里。
十二岁的自己显然已经被吓到,眼睛通红却不敢哭:“妈妈你怎么了?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血?妈妈……”
顾清淮垂在身侧的修长手指紧紧攥起,抬眼去看床上那道瘦得不成样子的人影:“顾清淮,如果有一天妈妈不在了,不准哭,走出大山,不要回来。”
单薄少年衣衫洗得发白发旧,手背无措抹过眼睛:“那你怎么办?”
裴婉卿脸上全是泪,手很轻很轻落在他的脑袋上,是她不曾变过的温柔语调:“妈妈会一直看着你。”
白血病晚期,是白血病晚期。
苍白日光从木头缝隙仁慈地散进几缕,照着上下翻飞的细微浮沉。
顾清淮站在房子中间,空气里都是腐败的味道,入目之处一片破败,儿时妈妈亲手帮他做的木头书桌已经坍塌腐朽,上面搭着他没写完的半张试卷。
他看着那奄奄一息的人,喉咙发紧,轻声开口:“妈,我穿这身衣服好看吗。”
顾清淮一身警服,警衬领口弯折出锋利的弧度,领花肩章无一不严肃,六位数字的警号熠熠生辉,折射着屋子里的唯一一点光亮。
二十五岁的顾清淮,在梦里终于得偿所愿,站到没有机会看他长大的母亲面前。
“读了警校,七年禁毒学,毕业后入警,在禁毒支队。”
“可是妈妈,我可能快要死了。”
“死后,可以见到您吗。”
被艾滋病毒贩的针扎,他没有告诉身边任何人。
此时在梦里,顾清淮站在母亲面前,终于可以像个有所倚仗的孩子,说出所有恐惧。
病床上的母亲白血病晚期,开始不间断地呕血咳血。
她的面色苍白,好像什么都听不见,闭上的眼睛有泪。
顾清淮想说妈妈不要走,想告诉那个惊慌失措的小孩子不要害怕,可当他走近,一切倏然消失。
他站在走过无数次的那条山路上,看单薄的少年背着病重的母亲。
“不要去治了,去了人家大医院也不会收了……”
“你一个小孩子,你去不了的,快带着你妈妈回家吧!”
“你有钱吗?没有钱人家不给你治病的。”
“好孩子,留着钱,不要乱花,你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少年人骨骼初成,肩背尚且单薄,下过雨的山路泥泞不堪,无数次险些滑倒,像海上被狂风快要掀翻的小船。
顾清淮伸手去扶,指尖似乎透明,碰到一片虚无,却无意间对上少年强忍眼泪的眼睛。
“顾清淮,给妈妈唱首歌吧。”
“唱什么歌。”
“就便衣警察那首。”
少年哽咽着开口,每一次发出声音,酸涩便深重一分,他忍眼泪忍到眼睛通红。
他听到母亲柔声说:“你终于来接我了,我等了你一辈子。”
话音刚落,母亲搭在他肩上的手永永远远垂下来。
暴雨雷鸣,全世界轰然倒塌,他低声喃喃:“妈,我还没唱完呢……”
顾清淮深深看着少年背上永远闭上眼睛的母亲。
他看见天色转换太阳东升西落,看见朗月悬挂山巅从月牙变圆再变回月牙,看见枯枝抽出嫩芽北风一来又变回枯枝。
他看见走向学校的自己,书包里再也没有母亲准备的饭菜。
他跟着衣衫单薄的少年被风吹透衬衫,又回到那所贫困山区学校。
赵晚秋站在讲台宣读成绩:“顾清淮,全校第一,继续保持!”
少年把成绩单塞回书包。
以后,妈妈再来开家长会,就是全校第一的妈妈,没有人会再说那个女人未婚生子造的什么孽。
少年风一样跑回家,山路怎么如此长,他跑得更快。
顾清淮想说,不要跑了,你的妈妈已经去世。
可他垂下眼睫,终究没有说出口。
夕阳漫天,那矮旧的木头房子被染得金灿灿,在绿树掩映中温馨又暖。
妈妈晒干的腊肉挂在那,和红色的辣椒一起,妈妈洗过的他的蓝白校服迎风招展。
“妈……”
屋子里,还有母亲走前没吃完的半块点心。
她的针线盒、她的梳子、她没来得及给他织完的半件毛衣,整整齐齐放在窗边。
就好像她只是短暂出门,回家的时候,还会给他带一纸袋糖炒栗子。
所有的力气在一瞬间抽离。
妈妈的所有东西都在,只有妈妈,变成后山的一座冰冷石碑。
少年深吸口气,强装镇定,不敢哭。因为妈妈说过会一直看着他。
他炒菜、做饭,端出来放在小石桌,摆上两副碗筷。
他看着妈妈做好的腊肉,大口大口吃饭,眼泪大颗大颗砸进碗里,和米饭一起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