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有雪(20)
可是就在那一刻,那些门规、清律,家诫全部砸在了他头上,巨大的一声响,他向后一仰,跳下床,捂着嘴,瞠大眼睛、惊疑不定地在床前转了两圈,眼睛都不敢去看,连外衣都没穿好,就急忙逃走了。
他被自己吓了一跳,马不停蹄地回了洞火门,见了一面母亲。
母亲握住他的手,告诉他打算为他定一门好亲,溪芳涧的碧水仙子,同样出身名门。
逃了一月余,再度回到师门,他甩开搭上他袖口的指头,不顾明澄眼眸里的泪水,近乎残忍地责令宋沅再也不要进他的房间。
于是那个曾蜷缩在他怀抱里的、软弱无能地啜泣着的孩子,擦干净他鬓角的泪水之后又被甩开,只能将渴盼的目光投向峰顶。
而他居然一点儿没有看出来。
已经竭尽全力不去望、不去想,可是心魔总在耳边萦绕。
一颗牙印也没有了。
愈发持重了,也不总瞧着自己了。
新入门的小师弟与他交好,总贴着耳朵说悄悄话。
他已经一退再退了,慰籍只有一句轻飘飘的。
如今种种,总好过以后恨他,两个人都眼红。
廊下设了一张小几,铺了几个暖融的蒲团和几条盖腿的小毯。
谢点衣正对他落座,神情淡淡地拎开色彩鲜妍的小毯,任谁也难以从这张面孔上读出那日的失仪。
可宋沅不喜欢他落在自己身上的那种强烈的目光。
暗自想想,也知道他在看什么。
果然,谢点衣一开口便道:“你...如今修为...”
真难为他还能做出一副艰涩口吻,如今全宗门谁不知道宋沅已成了废人。
宋沅也无需他这点迟来的同情,只捧了茶壶为他添茶,轻声道:“是,不过好歹留下一条性命,已经是大幸了,不说我了,师兄近年来可好呢?”
他还是怕谢点衣骂他,宋沅半生见过所有刻薄之人,都不比谢点衣对他苛刻。
谢点衣垂下眼睫,盯着微微荡漾的茶面,没有动作:“尚可。”
好容易找到借口才来,可是除去借口也没有别的好讲。
宋沅在他心中死了七年,可是他们之间何止隔了七年。
他惯能夹枪弄棒、冷嘲热讽,因此毫不迟疑便可出口伤人,可是回过神来,只觉自己愚蠢可笑。
偏偏嘴比心硬,无论如何都难以服软。
“我此次来,是有一事......”
“师兄!”
院门嘭的一声被推开,兴冲冲的青年走进来,仿佛浑然不知院内已有另一高阶修士气息,望见谢点衣标志性的红衣,才微微一怔,笑意渐消。
“啊,大师兄也在,是我来的不巧了,”阮呈星垂下脸,后退一步,晶亮的眸子暗下去,只往宋沅脸上瞧了瞧,“抱歉师兄,我...我有事情要同你说,一时失了礼数。”
宋沅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谢点衣,发觉他神色不善,心中也是微微一颤。
他对阮呈星无甚好感,但谢点衣于他而言更叫人恐惧,不由得有些共情,接话道:“不碍事,下次注意些,过来坐罢。”
阮呈星于是冲他粲然一笑,十足的年轻俊俏,活脱脱许多女儿家梦里的少年郎。
这会儿他倒忽略了谢点衣阴沉神色,欣欣然在二人之间落座,神态好似献宝的小狗儿般亲热,见宋沅躲避他碰触也不落脸,忙不迭地从百宝囊里掏东西。
“师兄不记得了吗?雪融之时,大比之始,此次仙门百家大比场地择在天心宗,师兄回来了,咱们宗门的席位自然要留出一个来给你的,这是玉书。”
玉书如同通行文牒,不过才能配位的修士是无需自证身份的,自然也就不必随身携着一份玉书。
宋沅确实是忘了,但他原先还想着四处打探消息,如今却有了现成的机会,这怎么能叫他不欣喜。
仙门大比要持续数月,不说到场的仙门百家,期间以承办地界为中心的城池村镇可谓人来人往鱼龙混杂,正是打探消息的好时机。
他垂着眼睛思忖着一言不发,其他二人却误解,阮呈星急急靠过来,诱哄似的道:“师兄,我知道宗门灵气充沛,对你身子好些,但宗门里师兄弟一个两个都跟木头桩子似的好生无趣,你又独居,长久如此,总闷着也不好,啊?”
他这样着急,倒让宋沅有些警惕,一些不好的回忆涌入脑海。
他是要去,但未必要经过阮呈星。
如果没猜错,谢点衣应当也是为此事来的。
宋沅是怕极谢点衣,可谢点衣总不会害他。
想到这里,宋沅望着他,自觉是面无表情很能威慑人的,找了个自以为很有力的借口,带着些谴责道:“别人会笑我。”
他想,自己变成现在这样,总有眼前人一份,又用这么严厉的口气说话了,阮呈星总不会再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