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戈(93)

作者:放乎中流

凌霄颔首道:“确实,他们很不像,这也是我未曾真正下杀手的原因之一。殷怀殿下虽胸怀苍生,但因情窍被封,无论对谁,都是淡淡的。”

“可这孩子,却孽*深种,打小便是个情痴的性子。他们太不像了——但不知为何,我初见这孩子时,莫名地就想起了殷怀殿下。当我站在他的摇篮前,动了想要扼死他的念头时,猝未及防地想起桩旧事。”

他语调放缓,悠悠回忆道:“东君殿下不足百天时,曾有条紫蟒悄无声息地爬进他的摇篮,想要吞噬殿下、夺走他的神性,是你母亲的尖叫引来了我,使殿下逃过一劫。因为此事,殿下幼时格处亲近我与你母亲……”

常恒出言打断他道:“言归正题。”

凌霄猝然被打断,顿了顿,才扯回道:“更何况,我始终无法确认,是否真是东君殿下的魂魄转生才使怨灵阵生变。除了那道转瞬即逝的金光,再无任何征兆印证我的猜测。我犹豫良久,终是没有将此事禀明君上,而是选择继续暗中观察魁城的气运。”

“但可笑的是,我等待了十五年,那道金光再未出现。而这孩子也渐渐长大,除了比同龄人早慧一点,我全未在他身上看到殿下的惊才。这样的平静反倒教我更为忧心。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正在等待着我。”

“三年前,天君大劫将至,意欲重启七星罡斗阵,我奉命下界,却意外地发现,魁城地下的怨灵阵仿佛在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压制着。”

“而当我摇起铎铃、召唤怨灵时,一只金翅鸟的灵识忽地振翅,怒飞腾空——正是东君的神识金乌!金鸟的灵翼有若垂天之云,牢牢蔽住了魁城,竟连君上都无法撼动。君上这才会委任殿下您前来下界,终结魁城的气运,自内向外冲破金乌的压制。”

“至于东君殿下可能并未魂殒之事,”凌霄苦涩道:“我隐而未报,有负君上深恩,但凭殿下责罚。”

常恒道:“我不会向天君揭发此事,但你,也莫要再插手我行事。”说罢,再不停留,扬鞭而去。

凌霄的声音被淹没在马后的飞尘中,他急急叫喊道:“殿下,二年之后,天君即要渡劫,此劫凶险,再不容您耽搁了……”

常恒一路打马东行,直至月上中天,才停在一处孤山野祠前。

这座祠背靠一座低矮土丘而建,冷清灰败,自当荒废已久。而门前一弯浅浅流水徜徉淌过,澈净无泥。

常恒将扶桑搀抱下马,打了些水喂他。

北风苦寒。一路奔驰,扶桑仿佛烧得更热了些,不断喃喃呓语着冷。

常恒将他抱进祠中,靠柱安置,又将身上的外袍脱下,罩紧对方。

此处距慧州应还有半日脚程,夜风犹烈,霜寒露重,以扶桑的情状,倒不如在此安歇上一夜,待黎明时分,再度启程。

常恒拣了些枯树败叶,烧起团火来。昏睡着的扶桑下意识地向火源凑,身子一歪,就要滚倒在地。常恒握住他的肩膀,索性在他边上坐了,再一松手,扶桑便靠在了他肩头。

常恒侧头打量扶桑酌红的面颊,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随手捡起些枝叶掷向火堆。枝叶噼叭灼烧,火苗蹿得高了些。

他轻轻开口道:“我今天,其实很高兴。”

说完这句,常恒止住话头,又看向扶桑。良久,确认对方着实是无知无觉,他才继续道:“我自忖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也从未生出过自赎与得救的妄念,我原以为,在无望尽头的未来里,我都将一直被这样的痛苦折磨……”他说至此处,几乎哽咽不成句。

平复了片刻,他才又继续道:“他能去转生投胎,这真是太好了。我从没有,我一生从没有这样高兴过。”

他说得动情,三颠四倒:“这真是,太好了,我固然恨他、怨他、责怪他,可我从未想过要害他,我始终希望他好,最起码,一定一定要活得比我好才对,他应该是天之骄子,应该一直活在我的仰慕和嫉妒里,而不是……”

说着说着,眼泪下落,常恒泣道:“我手上沾过太多血,也早已习惯了作孽,却唯独,不能承受沾上他的血……”

他抽噎几下,道:“母亲将我视为筹码,父亲把我当成工具,若这世间,曾有人待我有过几分真心实意的好,那可能只剩他,我就算再怎么冷心冷肺,再如何身不由己,我也不会……”

常恒的眼前朦胧一片,泪水之中,他又看到了殷怀的脸,他注视着自己,甚至微微含着笑意。常恒仓惶地拔刀,血一下子喷溅出来,染上常恒满身满手——洗不掉的罪孽——他恐惧地哭了出来,一滴泪水掉落在殷怀脸上,正洇在他鼻侧颊边,殷怀勉强牵起嘴角,道:“不要恨,好不……”最后一个好字因为他骤远的距离,湮灭在呼啸的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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