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戈(5)
果然,垂杨荫里早已候了一驾双轮马车,两人相继上车,彭商道:“彭某羞愧,在路上冲撞了祝小兄弟,着实失礼。”
须弥愣了下,摆手道:“不知者无错嘛,槿哥儿也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不碍事的。”
顿了一下,他又道:“只是先生若再遇上槿哥儿,就不要这样称呼了,在我们这里,这祝姓多少算个忌讳。”
他话说得含蓄,彭商却听懂了,果然如他所料,这位祝姓阿槿,应是祝子梧的直系后代。
——东方有古国,名曰昭彰,信神重祀,国之权柄把持于巫。而昭彰国的末代君主祝子梧却改变了这延续数百年的传统。祝子梧出身王室近亲之家,他家自其祖父一代起就作为护国将军为昭彰南征北战,立下了赫赫功勋,位极人臣。而祝子梧并不愿就此止步,他不仅拥兵自立为王,更以一人之力屠尽昭彰巫族,建立起具有绝对权威的世俗王朝。
只可惜,好景不长,内忧招致外患,昭彰被邻国淳化拔地千里,国都魁城沦陷,祝子梧死,古国覆灭。
恰在那时,鬼君驾临,退兵淳化,辖地自治。
再之后,便是鬼君与天君决战魁城,使淼淼洪波彻底隔绝了魁都与人间。
近百年过去,想必祝族远亲早就改姓避难,而祝子梧的直系后人,也是凋敝零落殆尽了吧。
想到这儿,彭商问道:“这位阿槿小哥还有多少亲眷尚在世间?”
须弥道:“他家最后一个老爹三个多月前躺进了先生你指过那处悬崖棺里,再没了!槿哥儿其实不算是祝家人。”他不愿多谈此事,径自卷起车前的垂帘,向彭商介绍道:“先生请看,这是锦绣街。”
马车转过几个街巷西去,驶入了一条南北向的长街,街上人物繁阜,令人目不暇接。
须弥道:“外客来魁城,不能不看二条街,南北锦绣,东西采英,前者呢,酒肆茶坊、勾栏瓦舍、各色铺子、各种摊点,想看什么就有什么,三教九流都喜欢混迹其中;后者亦是商铺罗列、茶馆林立,但所卖尽是奇珍异玩、书画香药一类雅物,来往出入的也都是您这种文人骚士。”
彭商坐在徐行的马车上观望,心内讶然:天壤之外,竟有此乐土!长街一望无际,比长街更一望无际的,是那绣户红楼、宝马香车。
已近晌午,且非节非年,这条路上竟仍有这样多闲逛买卖之人——三五成群、粉黛罗绮的少女,骑马带剑、华服衣冠的子弟,步履蹒跚、白发苍苍的老者,牵抱孩童的妇人,街边叫卖的贩夫,表演伎艺的手艺人……
一时之间,彭商甚至很难将此地与“鬼都”的名号联系起来。
“先生,到店了!下车小心脚下!”
马车最终停在一栋由六座相连相向的楼阁组成的客店前,这些楼阁层数不一,或并列以回廊暗门相连,或相对设飞桥勾通,雕梁画栋,美轮美奂。
只见门面高阔,上悬一匾,书曰“复来楼”,左右擎柱各镌一联,左曰“客至鄙处”,右曰“愁销万古”。
彭商的一只脚方落地,一个同样身着白布袍、腰系青花巾的高个儿伙计便殷勤迎上来:“嘉宾至此,使小店蓬荜生辉!先生快请进!”既而,便与须弥一前一后簇拥着彭商朝里走。
祝槿信步踱入复来楼,他身上孝服已除,换著一袭青衫,直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步入一方小院。
这是建于楼内的一座戏馆,院正中搭一台子,供伎人表演,周围绰绰分散置十张圆桌,桌上各摆有些果牒、点心。
祝槿挑了一张空桌坐下,拈起块油酥,抬眼往台上打量——
一位淡妆丽人正坐在台中央,怀抱一把箜篌瑟,一边信手弹拨,一边迤逦唱来:“……多少恨苦,情念纠缠,多少衷肠,难诉黄泉,从此阴阳,把人隔断……”
忽听得身后有人喝彩:“好词!好曲!好嗓子!”
出言之人却有副名副其实的“破锣烂嗓”,声音尖锐刺耳,活像铙钹乱敲。
随即,一个锦衣玉冠的青年落坐到祝槿身边。这人长相刻薄,吊梢眼眉,颧骨高耸,下颏突出。
他斥祝瑾道:“你不同须弥一起去正厅用膳,净吃这些零嘴干嘛?”
祝槿不答反问道:“这唱的是什么?”
青年摇头晃脑道:“你可知时下魁城最脍炙人口的美谈是什么?”
祝槿摇摇头,他上下睫都生得浓密,专注看人时,眼睛还会不自觉睁大,有些未脱的稚气。
那青年见状,不由无奈道:“是《东云辞》啊!《东云辞》你总听过吧?”
祝槿恍然地唔了声,这部传奇本子在魁城风靡日久,几乎可谓是无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