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戈(206)

作者:放乎中流

寒棠摇头道:“我和你说过,至道修行,譬如冶铁淬器,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你将他献祭过后,并不能立刻得到一件宝器,而是要经过不断磨砺和淬炼。你的大儿子在一天天长大,郎夋,他是冉冉初日,可你这些年却因倍受反噬一直在走下坡路。你明白的,他取代你,这是必然。若到那天,你的刀仍未煅好,那等待你的,必是同你父亲、兄长一样的结局。”

郎夋突然脱口道:“可若那天根本不会到来呢?如果所谓的诅咒,不过是你夸大其辞诳骗我的危言,”郎夋眯眼审视他,道:“那我对这两个孩子所做的一切,将会给他们带来可笑而不可挽回的灾祸。”

寒棠嘲弄道:“郎夋,可就算我所言虚假非实,难道你便真地不会再进行下去了吗?你向来是个怀疑一切的人,对你这样的人而言,真相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你所要的,不过是掌控一切而已,你绝无可能允许失序。”

他说着,将萃雪刀向前一掷,微笑道:“我随时恭候你,来这里取它。”

萃雪落地,刀身震鸣。

常恒只觉自己的感识也跟着颠簸、鸣震,仿佛有什么东西已在他体内彻底地碎裂,既而,巨大的恨意突破封锁、释放充盈。常恒只觉自己的躯壳竟要束缚不住这种仇恨,他猛地攥住萃雪刀柄,霍然拔刀,对着寒棠的尸连捅百十来下……

常恒开始在每月望日濒临失控,而即便在免于失控的常时,他也时刻倍受着那股与萃雪刀共生的恨的煎熬。

痛苦、挣扎和无望反而加剧了刀对人的同化,他开始理解那股横冲直撞的仇恨,他在里面沉沦,他知道自己将永无得救之期,于是他憎恨这世间一切的幸福与不幸,他势要报复所有旁观与免难者,他提刀杀戮。

但他时而也能从这种沉沦中醒来,这每每会成为常恒最绝望的时刻。他厌恶为仇恨趋同的自己,厌恶生,怨恨赋予他生的父母——他们的自私,更怨恨他的哥哥——常恒已知晓了自己生的来由,在这场“诅咒”所制造出的家族惨剧里,他是父亲用来对付哥哥的一把锋刀,他命中注定将要杀戮自己的长兄。

在常恒清醒的时候,他又无时无刻不在为这种恐惧所折磨。他明明是爱殷怀的,却又被萃雪刀的本能影响着恨他;他渴望殷怀给他带来的光与热,废尽心机地制造机会再次靠近他,却在与殷怀的相处中发觉,自己更加渴望的,却是对方的鲜血——

他的爱和恨都如此扭曲,每种渴望又都如此真实,全部糅杂在一起,以至于连常恒自己都难以区分它们。

噩梦的边缘,常恒恍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

他和殷怀漫步在雪地里。

一场大雪过后,松林格外静谧,他们脚下鹿皮靴的踩雪声愈显清脆。

十岁的小殷怀已有很高的个子,扎着高高的马尾,发带随着走动飞扬。因为冷的缘故,小殷怀鼻头通红,眼睛也泛着水光,像哭过的样子。

常恒很久很久没有过这样清晰的梦境,他情不自禁地想要去拉哥哥的手。

可殷怀回头的一刹,霍然竟变成几十年后的模样,他皱着眉,疾言厉色道:“大庭广众,你做什么?”

面对哥哥的责斥,常恒第一反应是无助。他害怕地缩手,既而惊慌发现,周遭的雪松变成了一个个向他们注目的宾客,而郎夋正站在宾客的簇拥中,向他招手——

常恒猝然从幻觉中挣脱而出,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只觉一阵阵心悸。

风声重又响在他耳畔,常恒努力拔开沉重的眼皮。四周一片黢黑,只有风如鹤唳,不绝地哀鸣。

这似乎是冰渊的洞底。

常恒逐渐适应了黑暗,半撑起身,环顾一遭。回头时,他愕然发现,殷怀正一动不动地静坐在自己身后。

他其实只能勉强看清殷怀的轮廓,但不知为何,常恒能感觉到,殷怀也正在注视着自己。

常恒先是喜不自胜,刚想开口询问殷怀的状况,又记起他们先前的对峙,不由觉得尴尬。

两人便一齐沉默着。

有细细的凉零星沾上常恒皮肤,他抬头上望,又垂下眼,轻轻地道:“又下雪了。”

“你冷吗?”殷怀哑声问。

常恒不冷,但还是凑过去,像小男孩时那样,依偎向他的哥哥。

方才的噩梦抽空了常恒的暴虐和邪戾,这一刻,他感到平静,这让他觉得,仿佛世上只剩下他们这最后两个人——最亲近的两个人。

在深渊底,依旧有稀薄的月色艰难地渗落,照着渐渐消融的微雪,就像常恒生命里的那点黯淡的欢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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萃雪刀对常恒的影响大概就相当于一种意识植入,会主导他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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