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系之舟[珍妮](102)
尽管她微弱地挪动着,但只在他的怀里挪动了很少的一点空间。
程征立刻感受到了林念试图往他身上靠的动作。
“冷吗,阿宝?”他带着痛惜的口吻问她,脚下往车边走的步伐愈发快。
林念嗓子嘶哑地只能发出嘶嘶的气流,每试图往外吐一个字,就像是有人拿着锋利的刀子在划拉她的喉咙。她的意识渐趋模糊,在高烧下再坚强的意志也终于瓦解成了残存的碎片般的字句。
她张嘴,只发出极其微弱的咿啊两声。
一颗眼泪从眼角滚出来,她一直不停重复那几个字。
程征把她抱上车,在林念陷入彻底的昏迷之前,他终于听清了。
她一直在重复的两个词:“燕荪”和“北平”。
这两个词是林念在1940年的新年到来之前对程征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因为直到她在几天后离开中国,都一直深陷高烧之中,几乎没有醒来过。
“我知道,我知道……”程征轻轻拍着林念的背,像是对稚幼的孩童一般,在她耳边喃喃低语,“阿宝,我都知道了,不用担心,我会去处理。”
得到答案的林念彻底陷入了沉重的睡眠。
此刻程征垂下眼睫,注视着蜷缩在他怀里的虚弱的人。她的肤色一向很白,即使是炎热的夏天,也只透出一些淡淡的粉红气色。
但现在她的脸色却红得吓人,连同着耳朵、脖子都滴血般的潮红,嘴巴上烧起了干干的皮屑。
从前的玫瑰如今病态地接近枯萎。
汽车里的暖气开得很足,程征发梢和大衣上挂着的薄霜很快就化成了水,融进了皮肤纹理。
司机没有等到后座上的人的命令,手握着方向盘,犹豫问道:“先生,我们回程公馆吗?”
他英俊的脸上显示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本质上他和林念是一种人,尽管内心波澜起伏,表面上还是波澜不兴的那种人,因此现在平静得甚至有些过于克制。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果不是这样过分地压抑自己的情感,他几乎无法忍受内心的动摇。
“不,不回去。”他说,“掉头,去慈爱医院。”
慈爱医院是杨树浦码头边的一家法国医院,素来以艺术精湛、服务态度极好而著称。
司机闻言立即发动了汽车。
·
实际上,程征比任何人想象得更早一些回到上海。
只不过他没有先去救林念,而是去了周公馆。
他是林念的丈夫,但更是佛头,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关键角色。
他到了衢州才接洽到江西方面的负责人,道是秦燕荪在半个月前可能就被抓走了,下落不明。这时候他接到上海的特别行动处的电话,得知林念被捕的消息。
万事没有十足把握,不会轻易动手。尽管这件事关系到林念,但如果有闪失,结果将是不可挽回的。
他必须谨慎,再谨慎,然后背水一战。
他先去找的是周佛海。
周对程征先来找他而不去76号算账这件事有些出乎意料。
一方面,他将程征的这一举动视为一种示弱或是投诚的信号,见鹬蚌相争,自己得利,心中不免得意;另一方面,他和程征打过交道,隐约觉得76号做的事虽然过分,但到底也只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就算真是共//党,杀了便是,程征一贯高傲,何至于为此便屈膝。
带着疑惑,周佛海亲自接待了程征。他以为是程征是来求助的,却不知程征登门是来收网的。
这张网早早撒下,只是牵网的人沉得住气,按兵不动,直到现在。
起因便是周佛海致电重庆交接王宛华一事。程征在重庆是有帮手的,而且是极得力的帮手——自然是得力的,戴笠亲自指派的人,怎会敢有差池。
周佛海不知道自己的话早被重庆方面的人录下来。母带被做成全新的拷贝,现在正播放的是经过改录的拷贝件。
周佛海听着听着,脸色大变,极重地一拍桌子,怒道:“这不是我说过的话!我何时说过我要投诚他戴雨农做双面间谍!你从哪里搞来的带子!”
程征微笑不语,只待周佛海意识到自己失态,气息渐渐平复下来,才道:“是不是你说的,等到面呈汪先生的时候,请汪先生分辨吧。”
以周的身份,他是断断不该在程征面前如此失态的。只是这件事的确太过蹊跷,太过紧要,尤其是在汪伪南京政府将要组建的关头,他才会一世情急,破口大骂。若是真的叫汪精卫听到这段录音,不管是真的,以汪氏多疑的天性,加上屡屡被军统刺杀的经历,是绝不会与周佛海善罢甘休的。
汪精卫倒也不至于把他如何,只是一旦启动对他的调查,势必是一场天长地久的拉锯战。